沒有了妓女,文學世界的景觀是否會很不一樣?

中國古代的妓女,不同於現代廣泛意義只出賣肉體的人,在文化人中有特殊的位置界定。古代不是一夫一妻制,男人可以一妻多妾,和妓女交往也沒有任何道德枷鎖和限制。加上盲目的婚姻配給,一個有文化水平的男人,如果妻子是愚婦或毫無情趣的人,會是很痛苦的事情(當然調轉來說對那個女人也是很痛苦的事情)。

又正由於古代的妓女不止出賣肉體,有的更是聲色藝俱全,甚而道德操守和人格理想並不低於鬚眉男士,這類婚姻以外的男女情意相愛悅的經歷,便不停蘊構很多可歌可泣、可痴可戀的文學故事。

即使不是同時相知,對古代風傳的名妓,文人往往也有一親香澤的動機,就正如蘇小小。

蘇小小被不少文學家歌頌

蘇小小是南齊時期生活在錢塘的著名歌妓。貌美艷麗、聰慧多才諸如此類的質素是少不了的,當然歷代的記述,不管真偽,會加上不少動人的情節。總之,蘇小小給刻劃成一個多情重義,為追求自由的愛情和理想,甘願做一個青樓女子,寄身錢塘之中,盡情欣賞湖光山色。

很少有作為歷史人物的妓女,成為詩人墨客吟詠的對象,何況像白居易這麼的有名望的詩人墨客:「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其中一個原因,是錢塘有一蘇小小墓,文人遊踪所到,句子的附會是少不了的。當然詩客特別鍾情蘇小小,還由於一個註冊商標「油壁車」——她所常坐的交通工具。蘇小小鍾愛一個年青才俊鮑仁,曾用詩歌表達用心: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古樂府《蘇小小歌》)

可惜這個受蘇小小金錢資助上京赴考的才俊,高中歸來,未等得團圓已得到只活了二十七歲人生的蘇小小的死訊。

不知是不是受到蘇小小淒美的愛情故事感染,中唐大詩人李賀曾寫過一首《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    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這首三五言的古體,把典故、景物以及作者內心感受抒發得非常透徹。沒有這麼樣的一個妓女,便沒有這樣傳神精緻的抒情小品。

同樣是唐代詩人,晚唐的杜牧和妓女的交葛也許更加「專業」。這麼一個自命風流的人,他在繁華的揚州,聲名遠播,足跡踏遍青樓,很多時宿醉不歸。這樣的生活,蘊構了不少動人的詩句:「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贈別》)。熟讀這類句子的古今人仕,大都會覺得放浪的生活未必會導致語言的輕僈膚淺。

杜牧無疑不只是一個好色的情場浪子,他是配得起一個深情詩人的稱號的,如果你欣賞他的另一首名作《張好好詩》。

《張好好詩》詩藝書藝俱卓絕

張好好是唐朝的一名官伎,色藝雙全,十三歲流落風塵,為官吏所傾倒。杜牧和她一次偶會中,對她的不幸寄以無限同情。這個初逢的印象,在六年後的一次重逢中勾起詩人的感懷,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詩歌。詩歌追述張好好的出身,對她的歌舞技藝大加讚譽:「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繁弦迸關紐,塞管裂圓蘆

。眾音不能逐,嫋嫋穿雲衢」。她隨著她的主人的流播過著流離的生活:「玉質隨月滿,豔態逐春舒。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末了作者借相逢傾述別情和對人生的慨嘆:「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這首詩歌不止用文字表達,杜牧更把它寫成卷軸,一直到今日仍保存完好,是罕有能流傳到今日的唐代書法名品。

要說和妓女糾葛得密切的不得不數宋代詞人柳永。柳永流落煙花柳巷,自有他的隱衷。他的一首《鶴沖天》,下半闋這樣寫的: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偎紅倚翠,和他的科場落第,究竟何者為因何者為果也不易理清。只因為他寫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句,觸怒仁宗,幾次御批他科場落第,他也因此成為了專業的煙花柳巷的光顧者。說光顧也不盡準確,他成為了「奉旨填詞柳三變」,他的作品也最早流潘於他的主顧之口,廣泛流傳,聲名大噪。葉夢得《避暑錄話》說:「柳永為舉子時,多遊狹斜,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這就是說,柳永的詞完全是給青樓的女人寫的。

柳永蘇軾都和「妓女」有關

柳永一生沒有太好的官場際遇,但卻有很好的情人知己相互了解相互欣賞的際遇。由於長期生活在一起,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同感遇,所以柳永對妓女較理解,在詞中表現出對她們的深切同情,如《迷仙引》中,寫她們「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反映了她們的思想感情和對幸福生活的嚮往。相傳柳永死後,還是由「群妓合金葬之」。此後,每逢清明京師各地千百名妓,成群結隊雲聚其墓前,去祭奠這位詞人,人謂「弔柳會」。柳永一生雖不名一文,但他的際遇,也算是一種風流的際遇了。

宋朝大文豪蘇軾也和妓女扯上關係,只不過不是柳永的那種,而多幾分莊重的成份。蘇軾第一任妻子名王弗,可惜在二十七歲早逝。第二任妻子是王弗堂妹王閏之,是王弗逝去三年後嫁給蘇軾的。蘇軾長王閏之十二歲。王閏之也不長壽,死時不過四十六。現在不談這些,只談蘇軾的妾侍王朝雲。王朝雲原為歌妓,是十二歲時被三十八歲的蘇軾贖來的。由於蘇軾的兩任妻子早死,加上一生仕途多舛,陪伴蘇軾度過不暢順的歲月的就是這位王朝雲。

蘇軾有一首膾灸人口的小詩《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裝淡抹總相宜。」

這首詩明為描寫西湖旖旎風光,實際上寄寓了蘇軾初遇王朝雲時為之心動的感受。由此可以想見王朝雲雖混跡煙塵之中,可卻別具一種清新潔雅的氣質。

現存蘇軾的詞作中和王朝雲有關的最少有《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這首。據《瑯嬛記》引《林下詞談》:

「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閒坐。時青女(按指霜神)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

《蝶戀花》這首詞是這樣的: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結果如何?同一記載說:「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朝雲死時年僅三十四歲,對蘇軾的打擊可以想見。惠州有西湖,湖邊有一座孤山,山林中寂立著一座小亭六如亭。亭柱上鐫有一副楹聯,出自蘇軾之手,聯是這樣的:「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從這聯語可以看出,沒有這位妓女出身的王朝雲,蘇軾的人生與及作品或者會很不一樣。

姜白石一生感情和妓女糾纏

蘇軾和朝雲的遭遇,有點兒像南宋詞人姜白石和小紅的遭遇。但在小紅未出現前,總得談及姜白石在合肥和一對勾闌(即妓院)姊妹的邂逅。夏承燾在他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合肥詞事》中指往年讀白石,有再三繹誦而不得其解的詞,經過細密的考證,證實集中有二十多首詞都和這對合肥情侶有關。這一些詞作,寫出了深刻細緻的離別傷感之情,大概是一段既不為世人理解但卻令作者纏綿繾綣之情。如果把這一段遭遇抽離於姜白石的生涯之中,恐怕白石詞的樣貌會是很不一樣。

那小紅又是誰?小紅是詩人范成大的一個青衣。所謂青衣就是歌伎或者婢女、侍女。小紅和姜白石兩個合肥情侶有一些間接又間接的關係。范成大既是詩人,又是一位名士,是姜白石在人生某一時段所投靠、賴以周濟存活的人。姜白石精通音律,善於制詞,他在寄寓於范成大家中的時候,很受賞識。范成大寫信給白石徵求新聲,於是白石寫了《暗香》、《疏影》兩曲,小序裏寫道:「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肄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這兩首是白石詞中的名作,也是被夏承燾考訂為有關合肥詞事的作品。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以上見《暗香》);「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以上見《疏影》),如果詞中所寫的人物,就是作者所思念卻無緣長相廝守的人物,哀怨之情是格外深刻的。

夏承燾考訂白石自紹熙二年(三十七歲)離合肥後,此後便無合肥踪跡,大概是合肥情侶已離肥他往。他所作的《暗香》、《疏影》,甚得范成大歡心,因而范成大把青衣小紅相贈,也為稍慰白石情傷。此年除夕,白石自石湖帶著小紅歸家路過蘇州城東的垂虹亭時,詩興大發,成絕句十首,其中大雪過垂虹一首: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蕭。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這首詩,是否就好像山水畫幅中所點染的人物意態?當中沒有了小紅,詩意、畫意,就甚麼都不存在了。

以上所摘錄的無疑只是文化人和妓女交往而織出的極小極小的片段,可以提及的也許更多更多。「沒有了妓女,文學世界的景觀會很不一樣」,這樣的論斷,相信你是不會否定吧!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