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原知萬事空?

南宋詩人陸游有一首傳頌的作品,幾乎任何陸游詩選集都會選上的,詩名叫《示兒》: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這詩作於宋寧宗嘉定二年(1209),是陸游八十五歲的年尾所寫的絕筆之作。

這首作品,內容很簡單,但思想意識卻很有探討的必要。

「死去原知萬事空」,固然是了。萬事皆空,即是看化了,不再留戀世間任何事物了。如果死前這樣說,也算是一種超脫,去得安詳了。

可是陸游卻不這樣超脫,因為不消一個句子的工夫,他「但悲不見九州同」了。九州不同,證明他是含恨而別的,即是內心還有些疙瘩,去得不安詳的。這還不止,他還有些心願是牽涉家人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若果真有「王師北定」這麼的一天,家祭之中「告」還是「不告」?孝順的子孫自然是要「告」的。但「告」有用嗎?人都死了,甚麼在世的心願都要告一段落了,一切都要放下了,甚麼事情都留給在世的人去面對,還想這麼多做甚麼?何況死者也自覺死去是萬事皆空的。可見陸游這詩的思考邏輯有些問題,詩歌第一句肯定的事情,到了第二句便來個否定,第三、第四句再來個推翻原意的假設與幻想,那就連基本知識都有點兒障隔了。

嚴監生的慳吝成為笑柄

要說死之前對人生事物還有一定的留戀,最可笑的莫如《儒林外史》中慳吝成性的嚴監生。《儒林外史》的第五回末尾:

「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晚間擠了一屋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裡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不倒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裡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大姪子上前來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姪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哪裡,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媽抱著哥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記念。』他聽了這話,把眼閉著搖頭。那手只是指著不動。」

嚴監生顧念的是甚麼?在第六回的開首透過趙氏說出:

「『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這段文字是詼諧的,但內中的含意卻是深刻的。死前所顧念的只是一莖燈草,固然是節儉一生,死不知悔。但人面臨死,有些事情還未能頓悟,那「九州不同」和「一莖燈草」又有甚麼區別呢?

莊子面對死亡,就不這樣看。《莊子.至樂》記載一則故事: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莊子在他的妻子剛死時,也曾悲傷的。只是後來想一想,人本來是沒有生命的,不但沒有生命,連形體都沒有;不但沒有形體,甚至連氣息都沒有。但是在似有若無的變化中,忽然有了氣息,氣息變化而有形體,形體變化有了生命。生命終結便有死亡,就像四季運行一樣的自然。莊子認為死亡就像寢睡巨室之中,應是很安詳的,哪還有甚麼看不開呢?

莊子和賈寶玉對都有頓悟

莊子認為對生命眷戀,是「不通乎命」的行為。看透了生命,人死如燈滅,死去的完成一生的歷程,走得自然,一無牽掛,才是人類應有的認知。

對死能頓悟,還有一個賈寶玉。《紅樓夢》第十九回: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裏去就去了。」

相同的概念還出現在第五十七回:

「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的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

人能這樣,甚麼都不留下了,只有個體的生命和靈魂隨風而逝,去到無何有之鄉。能這樣,甚麼棺槨、祭奠、墓碑、墳塚,都不需要了,不要說一莖燈草,更無論九州雷同。

能看透死亡確難,此所以財主富翁最不想死,因自覺擁有太多,太不捨;即使死,也要留這留那,恐妨別人淡忘。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