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槐聚蟻無多地

年近歲晚,偶經舊居公園旁一條闊闊的長巷,往年這個時候,販賣的年花年桔必定鋪天蓋地,佔有了長巷的大多空間。今年卻冷淡得很,年花年桔不及往年的半數,大概所賣的只能是新界花農的出產,國內的來貨,伴隨著紅火蟻的肆虐而消聲匿跡了。大學者錢鍾書因「枯槐聚蟻無多地」的詩句而別稱「槐聚」,想不到另類的蟻聚卻帶來歲末的蕭條。

花農靠的是年尾這一轉生意,市道黯淡,一年的心血大概是要報銷了,境況確值得同情。不過,從環保角度看,這也並非儘是壞事。

年花最不環保

香港人喜歡「意頭」,平日避花如仇的都會在過年買些年花粧點,所喜者大概不是植物的美姿,而是新一年的「大展鴻圖」、「大吉大利」、「金銀滿屋」、「五世同堂」諸如此類美好的企盼。這也正常,難為的是年假過後清潔工人的工作負擔。乾禿的桃幹堆滿樓梯角、盛桔的盆子連同枯葉枯枝,是一份份令人難以承擔的重載。劍蘭水仙的腐臭,中人欲嘔,真難以想像它們過年前是如何受到苛護。一切殘垣敗景,原先意願圖的就是一個「意頭」—一個自欺欺人的想念。我想,就絶大多數人來說,「意頭」實現的可能是極小了,否則沒有人需要新年新氣象—過去的夠好了,要新來幹甚?試想人們如果成了殘害植物生機的幫凶,「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美意不知如何實踐了。

最可惜的是,桃花的禿枝還有嫋嫋生氣、桔子被扯去還有新枝嫩芽躍躍欲試、水仙頭其實也可循環再植。當然城市人過橋抽板的習性是不會顧念這些了。

去年新年過後,居所附近的公園,工作人員把人家棄置的桃樹,揀些粗壯的,闢了一爿泥地扶植,當時想也不過是善心一場,聊盡人事而已。一年之中,每次經過都看到剪去禿枝的桃樹,命不該絶,漸漸地更滿有盎然生趣。而更意想不到的,捱年近晚,一年前的禿樹,原來也會打蕾展笑,紅蕊迎春,吐盡鮮美,遠看成片,倒也有小桃花林的意態。這時當厚感造物美意,相比之下,人類是不是有些「酷」(殘酷)而且「酷」(cool)了?

就美化環境的角度看,其實康樂文化事務署不妨考慮在公園、市廛闢些空地,讓人把年節時花重新栽植,盡盡人事,我想或許桃花笑春、桔子滿纍的景象是可以想像的。不只這吧,一品紅原來也可長成十尺八尺的高樹;當水仙花香來自沃土而非從紙皮箱掏出雜陳貨品架上,上天好生之德也許更加彰顯了。

文化景觀崇尚虛妄 

這大概也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景觀問題了。人喜歡活在虛偽的言詞與環境佈置中,去逃避人應付出的努力。改名是另一顯著例子。最近同事添丁,為人父的為如何改個好名大費周章。詢之於粗懂「中文」的,好事者原來可以搬出一大堆改名的學問和原理來。看過一篇文章,讚賞中國畫家的名字就是一幅絶美的國畫,諸如徐悲鴻、錢松喦、關山月、傅抱石等,不一而足。我想現代人注重改名,並不是貪圖子女名字背後的詩趣或哲理、祝願或企盼,而是實實在在的希望名字筆劃(當然還包括時辰八字)的拼湊,能為新生命帶來安穩的生涯。蘇東坡的「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真是純厚而率直的表態了。但沒有多少人經歷過坡公的「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的際遇,卻有同樣的希冀,壓根兒是不是徒願不勞而獲?我想外國人是不搞名字學這一套的,否則滿街阿尊、阿積、蘇珊、瑪利,如何能將普世的財富,不按常理的集中在少數幸運兒的手上?人家不還是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好像是魯迅曾經說過:「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如果相信人的命運是主宰於幾萬條遺傳基因而非一個「好名」,或許會認同魯迅的說法。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悽江潭」,想不到詩人數十年的顧念與悲悽,落在即食文化泛濫的功利社會,新春植物的搖落枯萎,不用數十年,只消三兩週便能應驗。

看到桃花,即想起崔護一首我很喜歡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新年應景,原不應引些傷別詩歌為說。但詩歌好在感情真摯,意境鮮活。當然詩人所表達的是香港人普遍所缺乏的—感情上的「真」。

由紅火蟻而想到文化問題,也許是自虐的一種方式。年關將屆,如果只作一種談助,未嘗不可。

8/2/2005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