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一回:
「(寶玉)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 ,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
又第二十二回:
「寶玉聽了,方知纔和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
從這兩段描述,可見出賈寶玉是《南華經》的「粉絲」,而且對此書甚有心得,能隨便引述內容,配合感情抒述,也能從容改易其句,用來遊戲文字。
賈寶玉喜愛《南華經》很不著邊際
這有可能嗎?得看賈寶玉平素喜愛何種書籍。第二十三回正正就透露了他喜愛甚麼書: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甚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著呢。。』」
這裡所說的書是《會真記》。賈寶玉喜讀《會真記》,大致上是令人置信的,從他的說話反面證明他不喜《中庸》《大學》之類的呆板迂腐經典。另外,第二十九回: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小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癖傳……」
加上第四十二回所說的「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這些文字,透露了寶玉的真正口味。《南華經》如何?大概不算是「邪書癖傳」,但也算是「正經書」,趣味雖會好過《中庸》《大學》,但文字艱深,想像並非賈寶玉主觀喜讀之書。
如果把這類經子之書一律看成賈寶玉學習的負累,大概也不為過。第十九回寫襲人對賈寶玉的勸誡:
「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麼怨得老爺不氣, 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
賈寶玉厭惡世俗,曹雪芹何嘗不是?
又第三回賈寶玉拿林黛玉的名字開玩笑,被探春取笑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我是杜撰不成?』」所以說賈寶玉喜歡主動學習《南華經》,並很受其中感染,終究和賈寶玉的形象很不配合。
哪不配合又為何偏會這樣出現?我想真喜愛《南華經》的是曹雪芹本人,只不過拿賈寶玉來澆自己塊壘。《南華經》就是《莊子》,是道家的重要典籍。曹雪芹對道家及其思想本是別有一番懷抱。我在《「賈天祥正照風月鑑」是「誨淫」還是反「誨淫」?》一文中引述《紅樓夢》中凡出現一僧一道、或只是出現道人等場面,都是別有寓意的,最經典的例子莫如第一回: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搭連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這種甄士隱解脫的方式,和《紅樓夢》寫榮寧二大家族「盛席華筵終散場」、「古今一夢盡荒唐」的主題思想起著很具體的配合作用。
《紅樓夢》的脂批也透露了箇中底蘊:「趁著酒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叫絕!」對曹雪芹深切了解的脂硯齋指「作者自站地步處」,顯然是說續作要表達的是曹雪芹個人的感受,而非賈寶玉的感受了。
當然你也可以說:《紅樓夢》某些地方引述《莊子》,是要強化小說的主題思想或曹雪芹的人生觀,但透過一位蔑視世俗的混世魔王說出,終覺和人物形象有些不配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