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用「死後」的一些話概括「生前」的牢騷和鬱結?

中國有一種特殊的文體,叫做墓誌銘,是人死後禮聘別人撰文,刻成石碑,放置在墓穴中的。有這樣的來歷,墓誌銘就是概括了人的一生,內容不外乎是生平事蹟的介紹,大體是隱惡揚善的了。

中國人很多忌談死,覺得不吉利。墓誌銘是人死後找人寫的,內容如何,「事主」無從置喙。但有一些歷史人物,不憚忌諱,生前自撰墓誌銘,箇中當有相當隱衷,便很有討論的必要了。

隨便找幾個來談談吧。第一個我找唐初詩人王績。王績在文學上成就不算突出,個人功業也無足道,生前自撰墓誌銘,卻可拿來談助。

墓誌銘全篇太長了,無法盡錄,當中對於生平的遭際,應是滿紙牢騷的。「有道於己,無功於時」,是一生的表現的概括。有甚麼「道」?就是「不知榮辱,不計利害」。這有點兒像陶淵明的「不慕榮利」(見《五柳先生傳》),而「於是退歸,以酒德游於鄉里」,就更像陶淵明了。王績退隱之時是四十來五十歲,很接近陶淵明的四十一。陶淵明「性嗜酒」,王績也如是。王績傳記記其簡傲嗜酒,因不願在京任職,做了六和縣丞,不理政事,天天喝酒(所以被稱為五斗先生),屢被彈劾。王績嘆曰:「網羅高懸,去將安所?」整個人的經歷就很有陶淵明的身影。

張岱墓誌銘寫得沉痛

如果覺得王績自為墓誌銘有點兒放曠的成份,看看明朝張岱的,便多幾分沉痛了。

張岱的墓誌銘寫得極好,不妨多錄幾句: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這裡一連寫出十二個「好」字,很像一個不事生產的紈絝子弟模樣,但他卻非一個全無作為的人。他從三十二歲起,利用家藏史料,著手寫一部明史巨著,前後經過二十七年,明亡後才完全脫稿,稱為《石匱藏書》。明亡後,張岱曾在東南一帶參與抗清行動,及知事不可為,乃遯隱剡溪,潛心著述,以遺民終老。他一面校勘那部偉大的《石匱藏書》,一面致力於散文小品寫作,把國破家亡的沉痛心情,寄託在回憶往事的苦痛中,並表示對過去豪華生活的懺悔,《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是他的代表作。

上面所引述的墓誌銘,是他在七十四歲時為自己預築一座墳墓時所寫的,是懺悔,也是對現實生活的刻劃,內中看不出有太多的消極憤世的嗟怨,就正如《陶庵夢憶序》中所說的「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這麼飽含辛酸而已。

啟功墓誌銘文如其人寫得諧謔

如果覺得王績自為墓誌銘有點兒放曠,張岱自為墓誌銘有點兒沉痛,啟功的自為墓誌銘便有點兒諧謔。啟功是著名的文藝鑑賞家和書畫家,他這樣寫他的墓誌銘: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這段二十四句的三字韻語,概括了啟功的背景和生活經歷。啟功自學成材,因藝術成就而受聘大學,但他自謙料子不夠。為人謙厚,不善奉迎,妻子早殁,並無後嗣,但念妻之情沒有斷絕。文革時曾被劃為右派,撰銘之時健康漸差,自感時日無多,不敢奢望有甚麼名聲留傳後世了。

啟老所說的,只是自謔,所言和現實正好相反。他藝術成就卓著,作品風靡一時,極受歡迎,為一代書法家的典範。

啟功曾對人評論自己的書法作品:這個世界上面對我的字大體有三種人,有一種是不認識我的人,他們對我的生存是無所謂的;另一種人是對我感興趣,並且已經拿到我的字的人,他們盼我趕緊死;第三種人是對我感興趣,但還沒拿到我的字的人,所以他們盼望我先別死。這樣的剖析是有趣的,拿自己的藝術作品和生死來開玩笑,也能反證他是如何受尊崇了。

王績甚麼歲數自為墓誌銘,無法確考。自言「四十五十,而無聞焉」,大概五十上下吧,但他卻活到五十九歲。張岱七十四歲自為墓誌銘,卻活到九十三。啟功自為墓誌銘時六十六,同樣享年九十三。可見墓誌銘的創作,並不要拿來「用」,而是對自己人生的某種概括而已。由作者本人來作未蓋棺的「定論」,或者早了些,但卻比較中肯,但做得這種事的人,生前的牢騷和鬱結是少不了的。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