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也有扼殺創意的時候,會嗎?

孔子有兩個弟子,大概孔子並不太喜歡他們,但他們也確很有自己的主見。

第一個是子張。子張有一次問干祿之道,孔子的回答是:

「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論語.為政十八》)

    孔子最初並不直接回答甚麼是正確的干祿之道,只從「慎言」和「慎行」兩方面的行事標準來回應。說話如果少被人埋怨,行為如果少自我後悔,俸祿最終就會在其中。這答案說得有些空泛,大概孔子認為子張還未能達到可以「干祿」的境地,不如從檢點自己的行為上著手改善就好了。

另外有一次是師徒們被困於陳蔡之間,子張問「行」,孔子回答:

「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國行也;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論語.衛靈公十五》)

意思是說,言語忠實守信,行為篤厚恭敬,雖然在不懂中國文化的蠻貊之邦也能感化人;但反過來說,假使「言不忠信,行不篤敬」,別說到外國,即使是在自己的鄉里,也令人反感。

還有一次: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孔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國必聞,在家必聞。』孔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國及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國及家必聞。』」(《論語.顏淵二十》)

以上的三段記載,內容都是教些處世之道,不去說了,只是孔子答話的方式和語氣,給人的感覺是他對子張並沒有太大的好感,有的情況更故意用反詰方式質難對方。比如第一和第二個例子,如果問話的是另一位他喜愛的學生,孔子或許會用較直接的方式把話說出,但對子張,就分明暗示他言和行都很有問題了。至於第三個例子,「何哉,爾所謂達者?」分明就不很同意子張對「達」的定義,接著指出的,是暗示子張只能做一個表面上說行仁義之道,但行為卻與所說的相違背的名人。

孔子為什麼常對子張有微言?可能就因為子張的行事為人不是孔子的那一路——要拘拘謹謹的,對很多事情的想法不能太越軌。這種思考上的爭議,還可見於二人對交友的態度的不同之上。

孔子論述交友之道,最清晰的說法見於《論語.學而第一》: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無友不如己者」,有些人解為「不要看不起任何一個人,不要認為任何一個人不如自己」,但這只是說話繞圈子,故意替孔子維護的說法,我看倒不如直接理解為「交朋友不要交到不如我們的」。這種解法,如果配合前後文所說對君子的求學之道、外表儀容和行為細則等考量,應是更加清晰的。當然孔子不一定是用歧視眼光看待朋友,而是要指出要學習有某些長處的朋友。

子張看問題是較寬容的。《論語.子張第十九》: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所說的「可以相交的就和他交朋友,不可以相交的就拒絕他」,顯然深得孔子真傳。但子張對朋友沒有這樣嚴苛和勢利,他說「君子既尊重賢人(尊賢),又能容納眾人(容眾);能夠讚美善人(嘉善),又能同情能力不夠的人(矜不能)。」何況,子張做人有自知之明,所以他理解到「如果我是十分賢良的人,我對別人有什麼不能容納的呢?如果我不賢良,那人家就會拒絕我,又怎麼談能拒絕人家呢?」

孔子曾當眾批評過子張兩次,一次是「師也辟」(《論語.先進十八》)。「辟」,據馬融解是指「子張才過人,失於邪辟文過。」一次是「師也過」(《論語.先進十六》)。「過」,據孔安國解是指「俱不得中」(另一是「商也不及」)。孔子評人的標準,是要平穩踏實,稍為偏差也不容許。而「偏差」,在當時來說,也許和「創意」是近義詞。

另一個孔子拒絕創意的例子是對宰我的看法。孔子和宰我有「過節」,在文獻上記載,主要是二人對喪葬之禮的不同看法。事情記載在《陽貨》篇: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爲禮,禮必壞;三年不爲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曰:『安。』『汝安則爲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爲也,今汝安則爲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這是在《論語》之中少有對人對事的批評寫得這樣細緻和傳神的。原本也是對一件事的不同看法,但孔子似乎動了真火,嚴詞批評,甚至把討論的對手定性為「不仁」。其實在今天看來,宰我的看法也未必不合理,至少也應有討論的空間。而且,宰我明知孔子是一傳統禮節的維護者,他提出這樣創新的見解,受到斥責應是可以預計的。可以預計而不採取模稜兩可或虛與委蛇的說法,可見宰我還有一點兒道德勇氣和進步思想。當然孔子大宰我小,在人情倫理和理性辯論的較量上,宰我是要吃虧的。可是他的創意和堅持,在一番舌劍唇鎗中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不知是討論三年之喪之前還是之後的事,總之孔子對宰我沒有一點好印象。《論語.公冶長十》記載: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晝寢」,如果不賦予任何典故,只是「午睡」。當然有推測是孔子講課,宰我缺席,孔子派弟子去找,得到這樣的報告。但對這報告的「報告」卻是「腐爛的木頭不能雕刻」和「糞土一樣的牆壁不能粉刷」這樣的人身攻擊,旁觀的人也許會有多幾分怵惕。這還不止,孔子禁不住要對宰我加多兩腳:「最初我聽到別人的話,就相信他的行為一定與他說的一樣;現在我聽別人的話後,要考察一下他的行為是否一致。」孔子大動肝火,對待的只是一個學生,完全沒有了溫良恭儉讓的德性,純從可見的文獻來看,也有少許令人大惑不解。

當然這其中或許另有蹊蹺,主要還是在討論事情的時候,做學生的被認為挑戰權威,特別是對傳統的意識形態起了質疑,所以孔子要先發制人,把討論和將可能引發的思考「消滅於萌芽狀態」。

中國人自古以來思想不敢越雷池半步,用現代人的說法是缺乏創意(再加上反傳統勇氣)。這和封建帝制社會把傳統儒家思想定於一專有沒有關係,不妨細心思考。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