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紅樓夢》中一個獨特又不可少的角色

妙玉在《紅樓夢》中是一個比較奇特的角色。她只是被賈府禮遇,邀請在大觀園櫳翠庵作住持的一位尼姑,但在篇首卻把她劃入金陵十二釵的其一。和其他「釵」不同,其餘十一人都是賈府的家眷,即使是角色不很顯著的巧姐都入選,但畢竟她是王熙鳳的女兒,和妙玉與賈府非親非故不同。

《金陵十二釵正冊》這樣描述妙玉:「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而其斷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第五回)(引文據《〈紅樓夢〉八十回校本》,俞平伯校訂,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下同)又《紅樓夢十二曲.第七支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復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妬,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同上)這些說明或預示,對妙玉的來歷和終局都有很清晰的交代。

其次,妙玉的名字也是很有心思的安排。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說:「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紅樓夢》中有幾個玉:賈寶玉之外,有林黛玉、妙玉和丫鬟紅玉。紅玉因名字太高攀,最後改名小紅。可見仍稱為「玉」者,在《紅樓夢》中也是和主題有明顯的關連的。

先看看妙玉的特質。

第一是高潔。小說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卧怡紅院」有很具體的描寫。在這回中,賈母帶同劉姥姥一眾到櫳翠庵,飲茶完畢,「妙玉忙命將那成窰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要了」。妙玉飲茶重品味:「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賈母嚐的茶,要用「隔年蠲的雨水」,否則不夠「輕淳」;黛玉三人喝的則是妙玉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

第二是感情的真摯。受宗教和禮法箝制,妙玉對人,特別是對賈寶玉的感情很受抑壓,喪失渴望愛情和被心儀男性追求以至婚配之心。這就是《紅樓夢曲》所云的「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她和賈寶玉互相欣賞。賈寶玉濫情,覺得「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第二回)、「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第二十回),但他對妙玉也有通透的認知,形容「他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第六十三回)。妙玉也對寶玉另眼相看,寶玉生日,妙玉用一張粉紅箋子寫帖子致賀:「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但因凡塵之隔,二人交往始終存芥蒂,否則《紅樓夢曲》不會說「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第三是有深厚文化修養。寶玉被命寫「訪妙玉乞紅梅」,詩的後半是「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第五十回),既暗示二人非一般的情誼,也看到妙玉寫詩用功之深。妙玉寫「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連黛玉也讚賞「有這樣詩仙在此」(第七十六回)。

綜合以上的特質,妙玉有著的是不羈的靈魂、青春的慾望與生活的品味,這都是獨立的人格建立,不以女性或尼姑而被貶抑。她的好友邢岫煙嘲笑她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理數」(第六十三回),顯然未得妙玉性格真粹。

這種類的人物,注定在《紅樓夢》中有必然存在的需要,是和一般釵鬟不同的角色。

曹雪芹刻劃這麼一個悲劇的形象,主要和她終局的預示相關連。「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她的結局應和她的生活要求相違背。而「泥垢」、「淖泥」、「泥陷」等,是墮落風塵或遭強暴的預示?這不建基於個人因素和遭遇,而終究和人性的冷酷與世態的炎涼相關。「卻不知太高人愈妬,過潔世同嫌」,不能附隨於庸俗世態,《紅樓夢》中的女性悲劇,不是逐一鋪排上演嗎?

多了妙玉一個角色,一個大家族頹敗的過程或許更見真切。《紅樓夢曲.第十四支》「看破的遁入空門」(如柳湘蓮)、「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如賈瑞),妙玉的遭遇,卻基於氣質、才華所形成的孤癖性格,最終「無瑕白玉遭泥陷」,是生活的最大諷刺。

妙玉最喜歡范成大的兩句詩:「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邢岫煙解釋妙玉自稱「檻外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見第六十三回)。人生的終極就是躺在一堆泥土之中,對生命的悲觀,看透了也不外如是,這種禪機和頓悟,是《紅樓夢》透過妙玉所最想表達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