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行樂

居處停車場近年換了很多新車,不少是歐洲名牌。這也正常:十多年樓齡,大部份「原居民」都應已供滿樓。加上近年樓價飛升,特別是泊車位,受惠政府鼓勵公車政策,很多新樓車位不足,造就車位價格飊升。如果你是退休或臨近退休人士,經濟情況穩定,無後顧之憂,換新車(當然還有其他消費)玩玩,情理之常。

最近看到一架簇新大型歐洲名牌四驅車駛過車場,車主頭髮斑白,上了年紀的。人車是否相稱,見仁見智,直覺駕車者是年輕才俊或許更適切。但車主錢多,玩玩心頭好,也很正常;或許過些時日,身心都負擔不起在路上馳騁飛翔——行樂需要及時啊!

說起及時行樂,中國文學作品中都不乏這樣的題材。最為人所熟悉的盛唐詩人李白,《將進酒》、《月下獨酌》等作,就是中學生也耳熟能詳。「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都主張在適當(「人生得意」)甚或不適當(「少錢」)的時候盡歡。行樂雖不離酒精,或有局限,但一定要及時。「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沒有說得更明白了,因為「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任何人都掌握不了個人命運。

杜甫慘些,但也曉得慘中行樂。杜甫有一位很敬重的朋友叫鄭虔(字廣文),他的詩、書、畫被唐玄宗評為「三絕」。天寶初年他被人密告「私修國史」,流放十年。及後回到長安,遇到詩人杜甫。他們都性情放曠,又喜喝酒,在一些相處銜杯的時候,各自傾述人生的失意。杜甫寫過一首《醉時歌》,記述當時的情形:「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在忘形放浪的時候,甚麼學術功名之類都拋諸腦後了:「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那些年,鄭廣文年過60,杜甫只得39,年齡的差距沒有影響大家的交往,「 生前相遇且銜杯」的「且」字,道盡了行樂要及時的衷曲。

李杜詩名太大,作品膾炙人口,耳熟能詳,不妨舉些較冷僻的白居易作品以作延伸閱讀。白居易在47歲時寫過一首《雜曲歌辭.浩歌行》,表達世味的滄桑:「朱顏日漸不如故,青史功名在何處?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去復去兮如長河,東流赴海無回波」。年輕時很多人都立下宏願,但到年老一事無成,都會不無嗟嘆。有甚麼可以稍解人生的鬱悶?古人沒有電玩,也沒有臉書,更無法到日本自由行,最後還只能寄情酒精。「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塚墓高嵯峨。古來如此非獨我,未死有酒且酣歌。」不要以為詩人只懂麻醉自己,但能參透人生苦短,及時(「未死」)行樂(「且酣歌」)已很難得了。

文學家也不單純懂得歎老嗟悲,曾經看過一套紀錄片,記述白居易年老退隱,散盡家財,在洛陽買田購屋卜居。他所買的屋,景觀開揚,靜中帶旺,原來所對著的,是聞名天下的洛陽石窟。大概只有這類文化人才有這樣行樂的心思,算不算及時,就見仁見智了。

白居易「識嘆」,不徒只是飯袋酒囊,當然少不了文化。他在67歲時寫過一首《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後期》,把這種文化內涵寫得很具體:「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閑徵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弦。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夢得就是劉禹錫,和白居易是在政治上共遭冷遇的摯友。在宦海中浮沉幾十年,大家都年近古稀,相對痛飲,其中的快慰不言而喻。詩歌有白詩一貫淺易的特點,無用疏解。開篇「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意坦言深,方諸李白的自由奔於,不遑多讓,這裡已不須卒章顯志(白居易自言作品的諷喻手法),引起共鳴是難以避免的事了。

這些都是文化人及時(不論老少)行樂的具體表述。沒有太高深文化修養,但對人生順逆不無感觸的,想起母親生前常慨嘆:「有牙冇豬骨,有豬骨冇牙」,行樂不能及時,的確有深層次的惋惜。

所以橫看豎看,守財奴都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貶義詞。

                                                                                                                                    18/3/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