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基博說:「我不知道哪國的月亮圓,只知道沒有哪個國家寫過那麼多的月亮詩。一個有修養的中國人,無論走到哪裡,看到月亮,就會想起自己的家鄉。」
說的沒有錯,月亮很多時都和故鄉聯在一起。大家耳熟能詳的李白《靜夜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一舉首一低頭,就把月光配合故鄉作聯想。
中唐詩人李益 的《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征人望鄉,表面上似乎是受到淒怨的蘆笛聲感染,但沒有城外如霜月色的點綴,畫面不會有相同的張力。可以說,蘆聲、月色,在激動征人思緒上有無等差的貢獻。
為何由月色往往想起故鄉?應該不難理解的,因為思念故鄉的,都是離鄉的人。在夜中寂寥的時節,只要天色好,舉頭一定見月。月光在這一刻,往往充當了解人,把很尋常的對故鄉離別之情,給帶到遠方思念之地了。
作為一個天體,月亮有其獨特的形貌特徵,就是圓缺的不定時。感情特別豐富的文學家,就對這圓缺之間有其不能磨滅的感觸。同樣是耳熟能詳的蘇軾的《水調歌頭》,不就因遠離家鄉,特別和弟弟分離,因而有「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的質疑;又從中帶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慨嘆;最後就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樣的永恆祝願了。
清朝詞人納蘭性德也很巧妙地把月的圓缺曲盡衷情。《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在這裡,他擬人化地把月光寫得辛苦而無奈。一個月中,只有一晚月光是圓滿的,其他日子,總有缺憾。用這來襯托自己的情感:「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如果能像月輪那樣始終皎潔,我會放棄自身的清涼爲你發熱。能否如願?不用熟知天文的人都知道了。
月吸引人,也和它的移動軌跡有關。不同日光,日腳移動足跡迅捷,杲杲日出之後,不用很多時間,就會感到日薄西山了。但月光好像不忍別離,它的足跡跟隨你,依戀你。李白對此應有深刻體會。他的《把酒問月》說「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就是相互不離不棄。《月下獨酌》中,在飲了幾杯之後,覺得「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而月也像很有知覺般,和李白共同協奏:「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種能明白人思緒的物象,使月成了人類的知己,在需要的時候就會出現和發揮作用。
月光也很易會給人帶來對宇宙萬物、人類年壽等多方面的質疑。初唐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很出名的,他在詩中對人類命運的質疑也是很出名的。詩歌在開始時把月色和江水描繪得細緻動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這些詩句,景色壯麗,天空海闊,句句見月。但詩人沒有單在月色的皎潔中低首沉吟,接著的是充滿哲理的質疑:「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幾句問難,把宇宙的永恆和人類的渺小做了一個對比,把詩歌的意象也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
不知是否受到張若虛的啟發,李白也曾在《把酒問月》中提出相近似的說法:「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這似乎是對大約50年前張若虛在詩中提出的問題,做了很清晰具體的作答。這還不止,李白很巧妙地把這類跡近空虛的討論,扭轉成為一種生活態度:「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月光成為人類(特別是詩人)的良伴,還有一點不能否認的,就是月光只在夜晚出現,而夜——特別是無眠之夜——更是催動詩人感情澎湃的源頭,很自然把個人的感懷寄託於月色中。陶淵明有一組《雜詩》,其中第二首抒發了他深廣的憂憤:「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 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這樣的感情,在日間應是不易激發的。由月色的觀賞一步步把情感凝注,由寫景逐漸帶出內心感受,終於鬱抑的感覺傾瀉無餘,成為千古傳頌的名作。
對此,我們真要多謝月亮,它把不少天才的思想感情,透過對月的觀看,特別是對月的質問,把人類思想的精華保留在優美的詩章,感染了不少後來者。生活在互聯網的年代,人類的思維與活動,率直、袒露代替含蓄、典雅。看到天上一輪圓月,大概不會有「明月千里寄相思」、「願逐月華流照君」之類的體會和感觸——人的距離愈近,美的感受距離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