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的隱喻

李賀有《金銅仙人辭漢歌》之作,其序云:「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帝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這段序,配合詩歌內容,是頗堪玩味的。我們不妨先看看整件事實。據王琦《三家評註李長吉歌詩》引《緗素雜記》載《魏略》曰:「明帝景初元年,徙長安諸鐘簴、駱駝、銅人承露盤。盤拆,銅人重不可致,留於灞壘。」又《漢晉春秋》曰:「帝徙盤,盤拆,聲聞數十里。金狄或泣,因留灞壘。」又《三輔黃圖》:「神明臺武帝造,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雲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

這裡李賀所云「魏明帝青龍元年」和《魏略》所云「明帝景初元年」有別,王琦註引各家說已有辨解,由於和本文內容重點無關,不申論了。要詳細討論的是李賀透過這詩表達了怎樣的人生觀,和對世人的愚昧做法有何評價與體會。而這點,又深刻地依附於詩序和詩句的細微表述中,不可忽視。

首先是置盤承露這一舉動。事情起源於漢武帝。他造了一個銅仙人,仙人手持銅盤,是想利用盤載露水,再把露水和玉屑服用,以求長壽。這是一種迷信的做法,有沒有用?當然是沒有的。漢帝即使建立甚麼豐功偉績,但都不脫人間煙滅的命運。李賀對此有更深刻的鞭撻。詩歌開句所云:「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堂堂一個名王漢武帝,李賀眼中只不過是葬身長安茂陵、以劉為姓的凡人而已。更何況,「秋風客」,據王琦疏解:「謂其在世無幾,雖享年久遠,不過同為秋風中之過客。」這樣,即使曾為帝王,又有何值得炫耀呢?這還不止,看看古代帝王的排場,宮殿三十六所,但而今安在?所有的就只餘「三十六宮土花碧」。明明只留下青苔(從「碧」字可見),荒涼一片,但美其名為「土花」,是對富貴浮雲的嘲諷。

固然,前事已渺,一切歷史應該塵埃落定,但人類的無知私慾,卻不斷幼稚地重複。魏明帝有見於前王建設的偉思,心欲仿效,居然想打承露仙人的主意,把漢武帝的建造和想法一同由長安搬到當時的首都許昌。原先的計劃,銅仙人是整個拆除搬運的,但不知是否出於無知,這個願望是無法達到的。何解?這個銅仙人實在太大太重了,不要說搬這麼遠,恐怕連拆解移動也有困難。李賀有另一首詩叫《古悠悠行》,同樣提到這個銅鑄:「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王琦註引《漢書》:「武帝作栢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蓋在建章宮中,高二十丈,大七圍,其下為銅柱,柱上有銅仙人舒掌捧盤,盤中置玉杯以承雲表之露,取露和玉屑服之,以求長生。」銅仙人原來就像電影鏡頭下的大特寫,把鏡頭拉長,銅仙人原來建設在高二十丈大七圍的銅柱之上。魏明帝和他的弄臣不知有沒有讀過古籍,居然妄想做一件吃力不討好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還是詩歌的創作者心靈手巧,李賀在詩歌中沒有把這個拆銅仙人而不得逞的事實彰顯讀者眼前,而只是透過另一場景的描述而把事情和個人感想傾注:「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魏官當然是要復命的,所以千里迢迢,最後還得回去許昌。這個任務殊不輕易,走千里路途,還要冒著寒凜凜:東關酸風所射的是役官(而非銅仙人)的眸子啊!但他們的所得是甚麼?不要誤會是銅仙,詩歌的下文的「攜盤獨出」透露了實況:只是得到一個銅盤,卻要風餐露宿,千里來回,是不是無聊了些?這些無聊,恐怕連沒有感情的銅仙人也為之動容,所以流下如鉛水的清淚。這淚,不是要離別之淚,而是好端端的一座建設,卻被拆毁得零落不堪(「銅柱從年消」),人類的所為確是無知無聊透頂。李賀深刻的諷刺:「空將漢月出宮門」,你甚麼邪惡貪婪的想法是不得達到了,你只能把漢時的月搬出王宮,但月是在甚麼地方都看到而且一致的,這樣的做法不是「空」是甚麼?王琦更深一層次分析箇中底蘊:「漢之土宇已屬魏氏,而月猶謂之漢月,蓋地上之物,魏可攘奪而有之,天之日月,則不能攘奪而有也。」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之無情,正襯托人之無義。「仙人臨載」,即使無生命的都會「潸然淚下」,相反人卻不珍惜古舊建築,強行拆卸只為滿足一己私慾。

序的末句作「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這樣收結你覺得奇怪嗎?這亦是對人的愚昧和歷史的荒唐作了一個很大的控訴。你漢武帝即使豐功偉業,但最後皇朝還不是被敗壞?你試圖建設金銅仙人承露,希望長生不老,最後還不是像平凡人一樣埋葬荒野?李賀以「唐諸王孫」自稱,但這「王孫」沒有給他帶來甚麼好處,相反更是晉身的障礙,你說是不是很大的諷刺?漢武帝好高騖遠、魏明帝東施效顰,結果都是失敗的,「王孫」的確沒有為個人命運帶來甚麼好處,那又豈是漢武魏明之流可以知悉?李賀有感於人生的虛幻,歷史的無情,「遂作」,把個人看法寄託詩歌之中,垂範來者,這種衷曲,是要深嚼詩歌才能領略得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