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在《蘭亭序》中這樣發問:「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死亡,的確是很令人傷痛的事情。人的生命有盡頭,是沒法改變的。有甚麼可以超越死亡?留名或許是其中一種方法。
孔子在《論語.衛靈公》第十五中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是說君子所引以為憾的,是死後名不見稱於世。太史公司馬遷因伯夷叔齊和顏淵的經歷進一步慨嘆:「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史記.伯夷列傳》)伯夷、叔齊和顏淵得到孔夫子的表揚,能夠名留千古,但得不到同樣的待遇的人,為數卻更多更多。
所以有人在這麼一個留名與滅絕的分際之間做了工夫,例如撰寫墓誌銘之類。走得極端些,請些有名的文人替自己寫,給予酬勞,使自己名垂後世。著名的文學家韓愈就很樂意接受這種邀請,目標就不外乎牟利了。當時的人已很不齒這種做法,稱為「諛墓」之文。
空泛的「名」沒有深刻內涵
這不能不使人思考一個問題,留名是重要的,至少對某一些人來說是。但除了空泛的「名」以外,當中是否應有更深刻的內涵,才能使人類的文明往前推進一步?
現今的人,為求「名」,可說無所不用其極。在生的不用說,死後也希望名字延續,所以捐學校、捐醫院、和甚麼機構建設連上關係,就連公營大學的學院命名權也不放過。在不少建築物的外牆上總有些捐贈者的姓名陳述。這類行為,如果有心行善,造福後人,值得尊重,但如果出發點是求名,但名是否能延續,就真的要經受時間的考驗了。一位富商,如果只是富,沒有其他,得益者或許只有他本人和家族成員。今天你捐這捐哪,幾十年內或許有人認識,但上百年上千年而要確保名字不損,就不能保證了。所以最終還是:名以外,還得有些內在的東西支持,否則名只變虛名,總有磨滅的一天,而且維時不會很久。
中學的時候,中文科選過歐陽修的《瀧岡阡表》,年青人大概都不會很留心當中的寓意。較有生活經驗的人拿來重讀,得到的感受是更深刻的。事緣: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死後卜葬於瀧岡,六十年後,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歐陽修強調:「非敢緩也,蓋有待也」。《表》中歐陽修歷述父親清廉守正,用他母親的說話:「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 」由此,歐陽修的母親「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歐陽修後來累官樞密,參知二府,六十年後為《表》頌揚父親功德,佐證「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
名字背後值得珍重的地方
從這個例子看,歐陽觀有的如果只是虛名,是沒意義的,名字背後,是生前的嘉言懿行,造福當世人不特止,而行為足以為後世垂範,這才是名字以外的內涵,是最值得珍重的地方。
同樣是歐陽修,他寫過一篇《送徐無黨南歸序》,對名的探求有更深邃的視野。他在文章的開端指眾人和草木、鳥獸,「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但聖賢「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理由是:「其所以為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這三不朽,取材於《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叔孫豹所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歐陽修用宋朝人的語言申述一次:
「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
在一個崇尚功利的社會,固然最好是建功立業、累積財富、影響施政,以此博取名譽。退而求其次,以文字著述傳世,在科技發達的社會,影像聲檔,也可保留久遠。至於德行修為,做的人自己知道,但別人卻無所知覺,當然沒能和求名扯上關係的。
可是歐陽修(也包括叔孫豹)的優先次序卻不同,應該是修身、施事、見言(或立德、立功、立言)。沒有深層文化思緒的人未必會認同這樣的排序,但是如果想到名若沒有道德的內涵,某一時段或許能蒙騙別人,或如何受人膜拜,但總不能通過歷史的考驗。今日我們尊崇孔子孟子,不是單單崇拜他們的名氣,而是透過他們的行為與著述,看到一種道德規範,也是一種人文價值。某一時空的某種思想或許會過時,也未必可以普世推行,但他們在活著的當世中,是完全實踐個人理念,即使不為時用也在所不惜,這才是修身(或曰立德)。道德規範和人文價值可以跨世代和地域影響不同的人,這才是得名的真正意義。
叔孫豹反面說「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意謂如果只是保存姓、接受氏,守護宗廟,世代不絕地祭祀,任何一個國家都有這樣的家族,即使官祿如何大,也不能叫作不朽。
二千多年前的人有這樣的睿智,知識爆炸的年代的人反倒沒有,你說是不是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