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最後的貴族》第三章《君子之交-張伯駒夫婦與我父母交往之疊影》記述大收藏家張伯駒搜尋及捐贈珍貴書畫名跡的過程:陸機的《平復帖》來自溥心畬、展子虔的《遊春圖》來自玉池山房老闆馬霽川、《三希堂帖》、李白的《上陽臺帖》、唐寅的《蜀官妓圖》來自袁世凱庶務司長郭世五,都是張伯駒用了數目價格甚鉅的黃金大宅換取的。此外還有杜牧的《張好好詩》、蔡襄的自書詩冊、范仲淹的《道服贊》、黃庭堅的《諸上座帖》和趙孟頫的《千字文》等,雖沒說明來歷,但最後是一同捐贈國家的國寶。較為可惜的是,韓幹的《照夜白圖》被溥心畬在三六年賣給了外國人。2002年11月30日《信報》專欄「上海通訊」柳葉君也有頗詳盡的記載,說是溥將《照夜白圖》轉讓給上海的文物商人,張伯駒擔心該圖可能轉手出境,馬上通知當時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將軍,但為時已晚,被英國人買走了。
國寶文物命途多舛
筆者原先覺得很奇怪,像《最後的貴族》所記張伯駒所搜羅的藝術奇珍,為何會一一流落民間,成為有心人(不管是否出於逐利)爭購的對象?最近讀到馬寶山《書畫碑帖見聞錄》才知底蘊,原來是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為了籌備到外國留學的經費,把宮裏值錢的字畫古籍,以賞溥杰為名,運出宮外變賣。這樣的盜運行動,幾乎一天不斷地幹了半年多,運出的都是出類拔萃的珍品,說得出的還包括《曹娥碑》、《二謝帖》、《長江萬里圖》、《清明上河圖》等。《最後的貴族》所記張伯駒用黃金巨宅搜購的,大概都出於這個來歷,也側面說明了滿清遺族溥心畬是這種文物買賣的一個重要人物。
這批書畫名物中,《張好好詩》和《照夜白圖》,是具有較豐富的文化意涵的唐代書畫作品。
《張好好詩》是杜牧在大和(唐文宗)九年(公元835)書贈舊遊張好好的詩卷。據詩和序的內容記載,張好好本是豫章佳麗,十三歲起為江西觀察使沈傳師官府充當宴樂的歌舞藝伎,由於曲藝超群,得到很大的獎譽。牧當時佐沈傳師幕僚,因而有緣結識張好好。詩序記大和六年(時好好年16)沈傳師弟述師納好好為妾,之後「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大概是不以唱曲為業吧。後三年(大和九年)杜牧在洛陽重逢張好好,好好已為當壚紅粉(詩歌沒署理由),在朋遊落拓、他鄉重逢的機遇下,杜牧寫下這卷(後來成為)書法名作相贈。
詩書極高水平之作
杜牧此卷,歷來成為藏家珍藏之物。詩卷末尾即鈐宋代徽宗、賈似道、明代項元汴、清代乾隆、嘉慶、宣統等璽印,流傳有緒。
說此卷具豐富的文化意涵,自然是因作者是著名詩人,書法也是現存最早最完整的唐人詩卷。認識杜牧,大多是欣賞其類似「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之類的浮豔詩句,實則杜牧為一較有抱負的落拓文人。他既有憂國傷時之心,復有濟世治邦之志。他撰寫過《罪言》、《論戰》等政治、軍事論文,註過《孫子》十三篇,名作《阿房宮賦》也提出六國和秦代破亡主因是不愛其民的借古諷今的議論。或許生性耿介,不屑逢迎權貴,因而仕宦並不得意。
杜牧和張好好既為舊知,生活波折也有相近處,加之賞識他們的沈傳師在大和九年逝世,「門館慟哭後」,在洛陽重逢,自然觸動了詩人的創作情懷。杜牧親寫詩作相贈,大概也是對相同的落魄生涯感受彌深。詩歌細寫張好好生平際遇,末尾更借好好之口,自悲「少年垂白鬚」、「落拓更能無」的心聲淚痕,蘊構了一件藝術奇珍。
從書法角度看,宋《宣和書譜》評此卷「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裏」;明董其昌認為「深得六朝人風韻」,而用筆勁健,轉折處又近唐孫過庭《書譜序》;清顧復《平生壯觀》謂「牧之此詩,紙墨頗佳,書成欲舞」,評語大體能反映實況,足見作品神采之富。杜牧書法,流傳只此一卷,或許較為可惜。若果以書法水平來看,杜牧實足以廁身書法家之林。由詩人而書家,可見出傳統文化人藝術造詣之深湛,當然同時亦可見出中國文化精神包涵的深廣淵懿了。
韓幹畫馬是否過肥?
《照夜白圖》的文化意涵,則涉及一個畫史的評審觀點問題。這個爭論大概是由杜甫引起的吧。杜甫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提到曹霸的弟子韓幹:「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譏諷杜甫:「杜甫豈知畫者,徒以韓馬肥大,遂有畫肉之誚。」很難說杜甫不知畫,但杜甫喜馬的「瘦硬」、「風骨」、「棱角」,也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天育驃騎歌》的「矯矯龍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的「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房兵曹胡馬》的「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等,有其特殊的讚美角度,都是明顯例子。
韓幹的「照夜白」,軀體的確較為臃腫,但馬的其他部份,在解剖結構上尚算精確。而且線條纖細勁健,風格比較古拙。韓幹著重寫生,自言「內廄之馬皆臣之師」(《唐朝名畫錄》),但寫物是否要完全「寫真」,則是另一問題。杜甫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曾寫出一個畫家實踐的例子:「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又《唐朝名畫錄》記玄宗命韓幹師陳閎畫馬,卻「怪其不同」。「貌不同」、「怪其不同」,可說是繪畫容許一定程度的主觀意願的投射了。韓幹師內廄馬,杜甫說他「窮殊相」,可以想見真的是羸壯豐瘠兼具了。
韓幹流傳畫作,無論是《照夜白圖》或《牧馬圖軸》,所畫馬隻皆肥碩無比,這又是一種時代精神的體現。唐代盛世,宋人張來《柯山集》指出皇家的馬飼養得好,「磊落萬龍無一瘦」,由是幹馬偏肥。唐朝人物仕女,亦以豐腴為美,或許是一個相同的實踐過程。
《張好好詩》和《照夜白圖》的蹤跡,雖有國內外地域之別,但它們所具的文化意涵是同樣的豐盛。較為可惜的是,這些唐代的劇跡,流傳有緒,有著錄可稽的書畫文物,居然可被當作私人商品般兜售以漁利,這是中國近世政治紛亂所蘊構出來的文化劫難。張伯駒耗盡半生精神和一世貲財,當然最堪歌誦的還有一片無私的丹心,拯救了無數的國寶,貢獻國家,但不幸而流出國外的,唯有感嘆「身外任塵土」、「落拓更能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