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遠的孟子怎敵得過睿智的韓非和他們的時代?

說孟子迂遠,是單指他的政治見解。這並不是我的創見,而是承襲司馬遷的看法。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說孟子:「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

孟子見梁惠王,已是人生很晚期的事情。《孟子》的第一篇《梁惠王章句上》詳細記述了他們二人的相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 乎?』孟子對曰:『王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 ?」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這段說話很傳頌,用來代表孟子對政治的論見,可說「年既老而不衰」。孟子到梁,年齡已近七十歲,所以梁惠王直呼其為「叟」。孟子之前做過甚麼?大概最主要是週遊列國,宣傳他的政治見解。

行仁政在戰國很令人討厭

如果概括孟子一生的行踪,孟子最初到過齊國,是在齊威王之世。孟子在齊國不很得志,當時宋王偃稱王,想推行仁政,於是孟子便到宋國去。《孟子.滕文公章句下》記了孟子的學生萬章的問題:「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從這問題可知,行仁政在當時是很令人討厭的,甚至會招來禍患。宋國最後的命運如何?的確是被楚國所滅了。這件事被後來的韓非子拿來做話柄。《韓非.五蠹》:「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這裡的徐偃王就是宋王偃,因為宋遷都彭城,所以宋王又叫徐王。行仁政不是不好,但始終時代不同了,人人不是這樣做,而你這樣做,被針對是必然的。

可是孟子並不這樣認同。他遊說梁惠王行仁政,不果。惠王去世,襄王嗣位,孟子說他「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見《梁惠王章句上》),對他全無好感,因而便由梁轉移到了齊國。齊國是宣王在位,著名的齊宣王問孟子關於齊桓晉文之事就在這個時候發生。齊宣王是一頗為率直的人,關於自己的祖宗(齊桓公)的事蹟,他要向孟子發問,當然不是想知孟子了解是否比自己多些,而是向孟子顯顯威風:我們的先輩就曾以武力揚威,稱霸天下。機警的孟子沒有陷入他的圈套,用很多話語把宣王的原意打發開去,最後更模塑了自己的政治烏托邦: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見《梁惠王章句上》)

這段說話,孟子之前曾經幾乎一字不易的和自以為對老百姓盡心的梁惠王提過,可見這是孟子認為推行仁政的最高境界。當然一個社會可以這樣,它真的很像孔子所提過的大同社會了。但有沒有可能呢?孟子生活的時代,已進入了戰國,其時人口急劇增長,大都市湧現,齊國的首都臨淄在司馬遷筆下描述的是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揮汗成雨。交通發達,就是孟子週遊列國,幾乎想到哪裡就哪裡,還有沒有可能達到他的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的目的呢?這烏托邦描繪得太完美了,惛聵的齊宣王或許能被迷惑於一時,到清醒時也知沒有可能達到的。可笑的是孟子一生堅持這個不能達到的目標,到老不衰,沒有人採納,只能自我安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見《公孫丑章句下》)。

韓非思想掌握時代發展脈絡

相反,晚生孟子約九十年的韓非子,對時局判斷的睿智卻遠遠超過孟子。他的著名政論文章《五蠹》坦白指出社會中的「五蠹」:當時的學者(戰國末期的儒家)、言談者(縱橫家)、帶劍者(遊俠、墨家的支派)、患御者(國君所狎暱的近侍之臣)和商工之民,是腐蝕社會的五類人物。他從社會變動的角度指出「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他不是憑空立論,而是有歷史事例作為討論的依據。儒家所稱頌的堯、舜、禹、湯、武等,韓非指若處於當世,則必為新聖所笑。儒家所稱許的禪讓制度,韓非認為「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而已。

古代的文王行仁政,稱王天下,但徐偃王行仁義,卻導致為荊楚所滅,用這事例說明「仁義用於古而不用於今」。齊將攻魯,魯使子貢遊說,齊人曰:「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得地。

掌握時變,變相崇尚法治。儒墨稱先王兼愛天下,韓非指出「人之情性,莫先於父母,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君雖厚愛,奚遽不亂?」楚國有正直的人,其父竊羊而向官吏舉報;孔子對有老父需養育而不盡力作戰者卻有所稱賞,韓非將之歸結為「父之孝子,君之背臣」。

正因為有感於「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韓非提倡嚴刑峻法:「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固而一,使民知之」。他最理想的國度是:

                「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功。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於法,動作者歸之於功,為勇者盡之於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謂之王資」。

孟子和韓非子的政治遭遇是不同的。孟子一生週遊列國,由於聲名大,待遇優,車數十乘,侍從數百人,所到之國,國君都餽贈黃金,供給衣食,聽取他的議論。但戰國二百多年,真能行孟子之道的,完全沒有。韓非呢?《史記.老莊申韓列傳》指:「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韓非雖沒能為秦王出謀獻策,但秦行法家思想,最終消滅六國,建立一統王朝。

政治思想固然可以百家齊放,實踐起來的成與敗,和迂遠而闊於事情抑或洞透時代演變有必然的關係。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