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對甚麼文學家有較重大的打擊?

打擊其實不單止文學家,也包括文學作品,以及文學作品的讀者,可以說損失是全人類的。

短命對文學家和作品有重大打擊的第一名,我會選擇曹雪芹。大家都知,曹雪芹是曠世巨著《紅樓夢》的作者。這本小說思考人生問題,可說是跨越時空,所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有一定的位置。

可惜的是,現存的《紅樓夢》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作者只完成前八十回,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後四十回是清代作家高鶚所補作的。

曹雪芹,就正如英國的莎士比亞,是一個充滿謎團的人物。生平資料缺乏,就是家世歷史也要靠細密的考證左右推敲。但作者在書的卷首卻透露了一些個人的感慨。他的一首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說出了創作過程的艱辛,以及不被了解的苦澀。

《紅樓夢》除了作者的原著以外,某些版本還記錄了一些評論,大概是成書以後和他關係很密切的朋友所寫的筆錄。其中有署名畸笏叟寫的一首詩: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歡同幻夢,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畸笏叟所透露《紅樓夢》主題 

從詩透露的訊息:《紅樓夢》的主題,是把一些由盛轉衰,終成夢幻的生活場景,用十年艱辛的時間刻苦縷述。書中滿有「啼痕」,更有「情癡」,是以男女歡情為情節發展的主線,這就正如曹雪芹寫的自述:「我這半生親自親聞的幾個女子,……其間悲歡離合,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

曹雪芹經歷一個大家族的興衰歷史,生命後期的生活極之艱困,就連個人生計也無法籌謀。他在原本應是壯盛的四十之齡,就在貧病交煎、思想極受折磨之下「淚盡而逝」,留下一本未完成的偉大著述。這著述和其他的不同,即使殘缺未完,但在書的開端,作者透過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對十二女子的命運的描述,對書中一些主要角色的最後下場有清晰的預示。即使全書的結局,也在《飛鳥各投林》這首詩歌中寫成「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顯然這是以悲劇作收場。由此看來,高鶚的補作,對書的主題有很明顯的歪曲。

我們不禁只能假設,如果不是命運蹇滯,曹雪芹能活到他完成著述才離世,文學世界將不是這樣的風景了。最少,《紅樓夢》有較完整合乎作者意願的情節鋪敘,後人也不用像猜謎語般去做過量的「紅學」的考證了。當然損失最大的不止是曹雪芹,還有整個人類。

李賀命運和避諱風氣連結在一起

短命對文學家和作品有重大的打擊的第二名,我會選擇中唐詩人李賀。不同於曹雪芹受天命所玩弄,李賀是為人所折騰。李賀一生的命運和當時社會的避諱風氣連結在一起。由於李賀的父親名晉肅,「晉」「進」同音,因而被一些無聊讀書人指責不應參加進士考試。考進士是唐代讀書人出身的唯一途徑,沒能參考,意味李賀一生將在藉藉無聞的境況下渡過。這種打擊,對一位有志宦達(李賀《高軒過》「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拜託韓愈提拔)的年青人來說當然是沉重的。

生不逢時,李賀只能寄情詩歌。李商隱《李長吉小傳》寫李賀作詩的習慣:

    「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

不知是因還是果,李賀的詩內容詭奇,有「鬼才」之目。杜牧《李昌谷詩序》稱長吉詩境中多有風檣陣馬、瓦棺篆鼎、荒國陊殿、梗莽邱壠、鯨吸鰲擲、牛鬼蛇神;錢鍾書《談藝錄》也指李賀詩屢悲生命之促與年壽之速,並摘引相關詩句以作說明。

李賀一生只活了二十七歲,如果有較長的壽數,在詩歌風格的開拓上未必會有大建樹,但優秀作品肯定在數量上有一定的增長。杜甫稱讚「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未老而被一個荒謬的社會現象所折磨,文化界域的損失是無法補償的。

王勃是早熟的文學天才

短命對文學家和作品有重大的打擊的第三名,我會選擇王勃。王勃是初唐詩人,是初唐四傑之一。儘管四傑的其中一人楊炯向人稱道「愧在盧(按指盧照鄰)前,恥居王後」,杜甫《戲為六絕句》也稱「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但一切的評議,如果考慮到王勃一生只活了二十六歲,相信評價也不應過於「輕薄」了。

也許有些涼薄吧,王勃早逝,不幸程度始於不及之前提及的二人,因為他是一個早熟的天才。《舊唐書》說他「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與兄才藻相類」;楊炯《王勃集序》也說:「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成乎期月,懸然天得,自符音訓。時師百年之學,旬日兼之,昔人千載之機,立談可見。」

一生中只留下八十多首作品的詩人,被明代胡應麟《詩藪》指其五律「興象婉然,氣骨蒼然」,五絕「舒寫悲涼,洗削流調」,也是相當不簡單了。

當然評論者或許還有點兒「虛美」的可能存在,但看他完成名作《滕王閣序》的經過,都會覺得他是名不虛傳的。故事記載在《唐摭言》中。當時的一位名仕閻伯嶼召集一次文人聚會。閻公本意是讓其婿孟學士作序以彰其名,不料在假意謙讓時,王勃卻提筆而作。閻公初憤然離席,及至讀到篇中名句「落霞與孤鶩(按:流傳到日本的版本作「霧」,當以「霧」為正)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大驚「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不朽?也許是吧,但多一些光陰,不朽的份量或許是會增加的。

看到這些大作家的人生際遇,除了慨嘆「造物弄人」之外,你還有其他感想嗎?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