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顏真卿《祭姪文稿》想起

最近,台北故宮博物院把館藏名品顏真卿(709-785)的《祭姪文稿》借予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平成館展出,在政治上引起很大爭拗。但此件在文化上卻沒有任何爭拗——神品就是神品。

一般人認識的顏真卿以楷書見長,是所謂唐代四大楷書名家之一。其創作的「顏體」,形象獨特,是不少學書者的模仿對象。即使是電腦書體,「顏體」也是其中一項,可見如何深入人心。

但《祭姪文稿》卻是以行草寫出,和顏真卿另一名作《爭座位帖》都是行草書法的極品。《祭姪文稿》甚至被稱為僅次於王羲之《蘭亭集序》的「天下第二行書」,可見顏真卿的行草也有和其楷書相同的造詣。

《蘭亭集序》和《祭姪文稿》都有一個共同的創作特點,就是作品是在一個極其隨意、放任,或感情真摯流露、無可抑制的情況下寫出,隨想隨寫,下筆純任自然,因而在原稿上就有不少圈改的痕跡。據說《蘭亭集序》是王羲之在蘭亭修褉完畢,飲得醉醺醺時鋪卷書寫的。一個人在理智或清醒的時候不能做到的事情,特別是藝術創作,醉後作品往往有神來之筆。

《祭姪文稿》的寫作情況卻有不同。這稿的全稱是《祭姪贈贊善大夫季明文文稿》,是顏真卿在乾元元年(758)所創作的行書紙本書法。作品共23行,凡234字。文稿創作的背景是:顏真卿的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和其兒子顏季明在安祿山叛亂時,挺身而出,堅決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父子的屍體不知所終,只能尋獲顏季明的人頭。顏真卿得悉事情,在極度悲憤的情況下寫了這篇祭文。不用說,文章寫時情如潮湧,直抒胸臆;而書法寫作,也毫無拘謹,縱筆豪放,一氣呵成。這件創作,其特點是在某些地方有一些劃掉改寫的字,也有加上注釋的,沒有一定的寫作成規,真正是一草稿。而且下筆濃淡疏密不拘,大概是憤怒時濃筆大字(如「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平靜時幼行細體(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特別寫出了個人內心感情變化。

 元人陳深曾有這樣的評論:「祭姪季明文稿,縱筆浩放,一瀉千里;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若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解處,殆若天造。豈非當時注思為文,而於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工耶?」這裡「注思為文」、「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工」的說法,大概透露了創作底蘊。當然沒有深厚的書法造詣,是無法駕馭內心感情的變化的。

這不難使人想起真正優秀創作的出現過程。《蘭亭集序》的成為名品,何嘗不是「無意於工,而反極工」的創作成果?最近參觀台北故宮博物院,看到一張蘇軾的書法真跡,名為《東武帖》。帖文只是蘇軾隨意書寫的一張手札,密行細字,遠看本不甚觸目。但為使展品更能讓觀者掌握透徹,博物館特別把原件字跡放大,置諸旁近,以便比對。從放大字跡部份來看,作者寫作時一絲不苟,字體縱橫捭闔,隨意擺佈,字與字間卻又筋脈相連,渾然一體。所以即使是手札,即使是小字,也看得出作者筆力千鈞,用心營構,不愧書法家之名。現存王羲之墨寶《奉橘帖》只是送禮短書、張旭《肚痛帖》是肚痛時給自己寫的診書、懷素《食魚帖》是以和尚之身和人分享食魚滋味的短札等,大體都是作者不為創作,只是寫下日常生活狀況的極隨意文字,但日後卻成傳世墨迹。

其實不只是書法,文學的創作,不也都是在作者靈機一動之下,留存下來能經歷時間考驗的優美創作嗎?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曾言:「然物有恆姿,而思無定檢,或率爾造極,或精思愈疏」。「率爾造極」是指在很隨便的環境下可以登峰造極,相反愈「精思」就和名作愈疏遠了。鍾嶸《詩品序》所舉「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風」、「清晨登隴首」、「明月照積雪」等名句,沒有用典故,但都是作者靈機一觸之下出現的句子。

每個偉大創作背後都有很獨特的故事,當然更重要是作者都有其極深沉的鍛鍊和極高的創作天份。

19/1/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