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甚麼?

「爭甚麼」,一個簡單而率直的詞匯,可卻是中國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書寫人生的主題。不妨先看看以下兩首作品。

「林泉隱居誰到此,有客清風至,會作山中相。不管人間事,爭甚麼半張名利紙。」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前一首是馬致遠的《清江引.野興》。作者寫他的隱居生活:居所處於山林泉水之間,清風之下和志同道合的人交往,主宰自己生活。作者明白說出「爭甚麼」,不爭的是人間的複雜事情和名利富貴。

後一首是關漢卿的《四塊玉‧閒適》。這首曲除了也寫隱居生活(「南畝耕」、「東山臥」)之外,更加在閱歷人情世態之後,總結了自己的一生 :「賢的是他,愚的是我」,最後是放曠灑脫(而非沉痛悲傷)地說:「爭甚麼」。

元曲作家很能「看破」、「放下」

兩個元曲作家,我看是「看破」世情,懂得「放下」名利,因而「自在」——「爭甚麼」是「自在」的潛台詞。   

或者說,元代蒙古人入主中國,輕視儒生,文人沒有科舉出路,因而滿腔鬱結,「爭甚麼」其實就是「爭不到」的晦氣話。元代讀書人多有這樣的感慨,是不同於其他時候,有其時代因素的特點的。但這個看法我是頗不認同的。如果要把整個中國文學史——不單止元代人——貫串起來,「爭甚麼」其實可以成為其中一條寫作題材的主線索。

   不妨把歷史向上數千多年,由戰國時的《莊子》說起吧。《莊子.則陽》:

「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

這個寓言故事的教訓的確深刻。觸蠻二氏的爭戰,伏屍數萬,原來只不過是兩隻蝸角之間的鬥爭。這反映了人類的無知,為了利益你爭我奪,其實只不過是蠅頭小利而已。把鏡頭拉遠些,根本微不足道。

不論蝸角或蠅頭,或許是由於意象鮮活,寓意深刻,因而被歷代詩詞曲作家引為典故,如蘇軾《滿庭芳》(六首其三):「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柳永《鳳歸雲》:「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李昴英《水龍吟.癸丑江西持憲自壽》:「最癖登山臨水,又何心蝸名蠅利」、盧炳《念奴嬌》(三首其三):「回首蠅利蝸名,微官多誤,自笑塵生」、劉因《玉樓春》:「蠅頭蝸角都休競,萬古豪華同一盡」、范成大《浣花戲題爭標者》:「凌波一劇便捐生,得失何曾較重輕。蝸角虛名人尚愛,錦標安得笑渠爭」、石君寶《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第三折:「只為些蠅頭微利,蹬脱了我錦片前程」等。

不同時代不同創作形式的作家,都說著同一話語,顯然這個構想觸動了不少人的心靈了。

莊子思想充滿棄世哲學 

《則陽》只是《莊子》《雜篇》中的一篇,甚至被懷疑不是像《內篇》般出自莊子的手筆。但整體莊子的思想,對於人間世的紛爭,何嘗不是抱著「爭甚麼」的想法來傳達他的思想意識?比如《內篇》和《外篇》中的名篇如《逍遙遊》的「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養生主》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以至《秋水》的「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等,若要再摘錄,還有更多更多,都是從不同角度說明人的渺小,真正推衍其處世哲學,自然也有「爭甚麼」的慨嘆。

或者說,戰國時代百家爭鳴,就正如班固所云是「諸子百家,蠭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只是停留在思想的層次,和現實生活不能不產生脫節。然而從人的思想和生活經歷引證,不同時代的不同作家,儘管經過不同的人生歷練,用不同形式的表達語言去書寫人生,很多時仍然規範於要質詢「爭甚麼」的思想範疇。比如李白寄情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對人生短暫充滿慨嘆:「誰能憂彼身後事,金鳧銀鴨葬死灰。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陽歌》);對功名富貴也有質疑:「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江上吟》),這些浮生浪語,大概也可用「爭甚麼」來概括。

政治失意,屢遭貶謫的蘇軾,思想達觀的根源,除了是得力於佛道二教之外,了解活在人世中,不執意去「爭甚麼」,也許是一種心靈的救贖。比如他在黃州時寫的名作《前赤壁賦》,通篇藉著主客對話,無非又是想帶出「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的思想。這種思想的底蘊,是完全的離世的,鄙棄現實的浮華,把生命投射於大自然景觀之中,和莊子的「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齊一」相接軌,根本的意念無非又是對現實生活中「爭甚麼」的質疑。

舉出唐宋兩個作者,只不過是他們的作品太流行、太傳頌、太有代表性了

,所以一想便想到。如果要把這尺子去量度更多的騷人墨客,恐怕再抄多很多倍的篇幅也不夠的。在封建社會中,君權加上官僚架構包攬一切權力生命的當兒,社會的「失敗者」只有另尋生活的歸宿,那管寄情山水,縱懷詩酒,以至歸隱田園,無爭於世,這種共通的活現了對世俗「爭甚麼」的意念,是維持他們繼續追尋人生正理的靈丹妙藥。這類思想見諸文字,成為了千古同誦的文學作品,人類思考的昇華提煉,也是慰藉生命的甘美泉源。看似是消極的,但和葬身名利污溷中而不能自知、不可自拔的人比,可卻又有非常積極的一面。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