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長恨歌》末尾幾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被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第一章《長恨歌》」評為時間和空間皆不能成立。
理由是:「玄宗臨幸溫湯必在冬季春初寒冷之時節」,決無在七月七日之理。這是時間不能成立。
「長生殿」,陳引《唐會要》和《唐詩紀要》,都指是「祀神」和「齋宮」,不應被用作「曲敍兒女私情」。這是空間不能成立。陳寅恪認為白居易「未入翰林」,因而「不諳國家典故,習於世俗,未及詳察,遂致失言」。
陳氏引證,當然屬實,但要注意者,白居易是作詩,不是研史,所作想像,要以文學角度觀之。有人幫白居易說項,認為「七月七日」乃傳統之「七夕節」,是晚牛郎織女相遇鵲橋,定下盟誓,詩歌寫在此等日子發生此等情事,愈增其浪漫特色。宋范溫《潛溪詩眼》更假設改易「長生殿」為「飛霜殿」(華清宮中一個殿名),「則盡矣」(意指盡善盡美)。
似乎大家都做得過份了。「七月七日長生殿」,時間空間即使純屬假設,不會把明皇楊妃的情事寫歪了,讀者對此等愛情悲劇必能生出同情意緒,那管真正時日和地點弄錯(文學設想又怎能有對錯?)了。何況,長生殿所發生的事情,作者明言「夜半無人私語時」,既是「夜半無人」,又是「私語」,怎會弄到如今你知我知大家知?文學歸文學,你相信真是七月七日長生殿所有的夜半私語,由此而產生一些情感意緒,又有何難,需要刻意逃避呢?
這又不難使人想起另一例子。《史記.項羽本紀》:「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按指項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按上所述法則,這段對話必引起疑惑。其一,項籍所言,在那個環境中,相信只有其叔項梁聽到,因為語音剛落,梁即掩蓋項籍之口,因為這等說話,只要流傳出去,項氏一家必遭滅族之災。但為何史家(尤其以實錄信史自誇之太史公)可以記錄得這樣仔細和真確?
我相信其理必出於以下兩個推測之一。司馬遷寫《史記》,除了考查皇宮中石室金匱之書外,還有一個實地考察的過程。司馬遷作為太史公這個傳統史官之後代,知道自己必定繼承祖上志事,所以很早已游歷各地,為日後的著述搜集材料。據《太史公自序》,他說自己「二十而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司馬遷到過項羽的故鄉彭城,你說他會不會就便搜尋有關項羽的生平材料?項羽之世,距離司馬遷尚不太遠。彭城曾經出過一個項羽這樣的大人物,他的生活事蹟,鉅細無遺,都應是鄉紳父老口耳相傳的活故事。項梁掩其姪口以避災禍,在遠離現場之後,大概會成為家鄉談助資料。司馬遷遠道採訪,探求之間,得到原汁原味的引述,可能性不可抹煞,這便成了日後《史記》中的一些「獨家」材料了。
當然恕我冒昩,還有第二個推測,就是整件事是司馬遷「加料」的成品。司馬遷寫《史記》,很多篇章都像寫小說,文學研究者都引述過不少。寫小說容許想像,也容許捏造,只要不太違反史實,特別是有助人物的描寫,多一兩個虛構情節,也不算太過份。像「彼可取而代也」的說法,由項羽衝口而出,沒有人會覺得和項羽率直、自負的個性有違背,就連項梁對他也另眼相看(「梁以此奇籍」)。而且,多了這句話,也多了項梁這種成熟世故的行為的襯托,項羽的個性描劃是更生動深刻了。
以上兩個推測,你傾向相信第一個,因為你很尊重司馬遷是一個下筆不苟的實錄史家。你傾向相信第二個,就是你還容許司馬遷在人物的刻劃上多一兩筆素描,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
讀白居易,讀司馬遷,多一點文學性,甚至去到似虛如幻,疑假疑真的境地,是任何人都不會反對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