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宮博物院在YouTube推出17部影片,以《筆墨行旅》為題,介紹限展書畫。關於蘇軾的名作行書《黃州寒食詩帖》,為凸顯原作在書寫時揮灑自如,筆法無所拘束的特點,影片故意製作特效:把大小不一的字體劃一佈置,歪斜欹側的字放得平正,行距、字距也弄到完全一致。經過這樣處理,字還是蘇軾的字,但原作的氣韻完全消失,變成了一幅平平無奇的作品。
但是否平正工整,缺乏佈局特色就一定是劣作?這又未必。中國書法除了行草之外,還有篆隸楷各體。就比如你拿秦篆的《泰山瑯琊臺刻石》、漢隸的《張遷碑》、唐楷柳公權的《玄秘塔碑》等名作,就像處理《黃州寒食詩帖》的相反方式,把原本一致的一個個字,故意縮放大小;又把原本工整的字體排列,故意做些不隨意的傾斜;行與行、字與字的間距隨意擺佈,最後的「成品」,恐怕也會不堪入目。
這就說明,一幅作品的氣韻,不是單看某些特定的條件,而有各自的生命。中文方塊字有其創造的特性:字體由一筆一劃構成,而整體鋪排呈方塊狀。由於筆劃的多寡不同,一個字就形成一幅獨特的構圖。人們常說的「永字八法」,就是字中包含了點、橫、豎、鈎、仰橫、撇、斜撇、捺八種筆法。
在一幅作品中,就最簡單筆劃的「一」字的處理,也可有多種方式。篆隸楷會把這個字置中,行草卻未必,按創作時的獨特情況佈置,多少匠心獨運的表達就會出現。至於筆劃較多的字,無論獨體的「文」,或合體的「字」,其組織有其確定性,但創作時也可隨意舒展。書法家下筆,工整的方塊看似隨意性較低,但筆劃與筆劃間、左右上下位置的分割、間距疏密的處置,都可以各有生命力,更遑論書寫速度較快的行草作品了。
字之外,擴張來說就是行。寫書法很重行氣,是指一行之中,如何貫串一起,形成組織緊密、相互呼應的排列。再說就是由行組成的一整幅,其間用墨的濃淡,線條的粗幼,佈局的疏密,隨作者的自由意志抒展,形成各自不同的風貌。
作品的氣韻就是這樣形成了。篆隸楷重視每一個字的內在佈局,字與字、行與行較整齊,這就是它們獨特的氣韻。行草較自由放任,隨意發揮,著重全幅多於個別單字,作者個別的風格特點也較易彰顯。
不能說書寫較自由放任的行草,氣韻就一定比整齊的篆隸楷優勝。就正如說寫規律嚴明的近體詩,其氣韻就一定比不上較自由奔放的古體詩一樣。應該說,各體有各自的審美標準,而且也應分別看待,有時是各擅勝場,有時是互有優劣。
如何能寫出有氣韻的作品?這就少不得創作者個人的修養了。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創作者,技巧的熟練不用說。很多書法家精研各體,一些傳統的名碑帖,臨摹上千百遍是等閒事。但是否經過千錘百練,就保證你能成為名家?這也未必,當中要看你的天賦,但最重要還是要看你的胸襟、你的氣魄、你的品格、你的修養。藝術作品是追求真善美的創作,心胸偏狹、心術不正的人,應該很難成為名家。書法尤其傳播出一種正直凜然之氣,當然有時是瀟洒俊逸,這都是人格的直接反映。
你只要審查書法家的生平,看到的大概是純真而正直的品格。比如《舊唐書.顏真卿傳》:「德宗詔曰:『魯郡公顏真卿,器質天資,公忠傑出,出入四朝,堅貞一誌。屬賊臣擾亂,委以存諭,拘肋累歲,死而不撓』。」《舊唐書.柳公權傳》:「穆宗政僻,嘗問公權筆何盡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上改容,知其筆諫也。」《新唐書.褚遂良傳》載遂良遷諫議大夫,兼知起居事。「帝曰:『朕有不善,卿必記邪?』對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職載筆,君舉必書』。」這些人都是內心存有浩然之氣,用於創作中,渾然天成,人格與書格合而為一。
書法作品氣韻的培養,人格而外,就是對事物有透徹的觀摩。藝術家善於觀察生活細節,把富美感的生活經驗融會成個人品味。唐朝草聖張旭自言當初看見公主和挑夫爭路,又聽見鼓吹,由此而體會到書法的精神。詩聖杜甫孩童時曾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印象深刻,後來再看到公孫弟子舞劍,就憑記憶寫出這樣的句子:「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要對事物有這樣深細的觀察和真誠的喜愛,才能寫出這樣形象化的詩句。不說不知,原來張旭也曾受公孫大娘感染。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序說:「昔者吳人張旭,善書草帖,數常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
杜甫很欣賞張旭,尤其他的灑脫不拘流俗的個性。他的《飲中八仙歌》就曾素描張旭:「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從這些例子看,一個人的個性、思想和行為,和他們作品所流露的氣韻,是不是一個有機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