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虛作假說《蘭亭》

是一個政治干預學術的顯著例子。

《啟功口述歷史》的第五章「學藝回顧」,把六十年代一場有關王羲之《蘭亭序》真偽的辯論沿委說得非常仔細。

筆者手頭有一本1973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蘭亭論辨》,就是這場論辨文章的結集刊物。無疑,從書的體例看,集子出版的動機是清晰的。書分上下二編,上編收錄了15篇文章,對《蘭亭序》乃王羲之作品持反對意見,下編則是贊同的觀點,文章卻只有3篇,而且當中2篇只是書刊的轉載。上編之中,以郭沫若的幾篇最為矚目。他的《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洋洋灑灑二萬餘字,其實是在繁瑣的考證中,包藏了一些不怎麼站得住腳的理論根據。

繁瑣考證包藏禍心

文章主要的論點有兩個:一、從王謝墓志的出土可以看到,當時流行所用的字體「基本上還是隸書的體段」,同時期的王羲之不能寫得出像《蘭亭序》般的灑脫行書。二、不僅書法有問題,連文章的真假也有問題。《世說新語‧企羨篇》劉孝標注引王羲之的《臨河序》,前兩段文字大體和《蘭亭序》相同,但《蘭亭序》由「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開始的一大段文字,充滿老莊的虛無思想,既和修禊作樂的主題不匹配,又不能在《臨河序》中找到,顯然是後人偽托為王羲之作品,可見連文章都是假的,而更遑論書法了。

這些結論,無疑是極粗疏的。就第一點來說,說王羲之不能寫風格飄逸的行書,是睜眼說瞎話了。我們看看宋朝翻刻內府所藏歷代法書而編成的《淳化閣帖》,分為十卷,第六至第十卷為「二王」法書,其中所收王右軍書,無一是用王謝墓志中的方體筆法寫成的。相同的例子自然不限於《淳化閣帖》,流傳的王羲之書跡,《十七帖》、《大觀帖》、《上虞帖》、《王略帖》、《喪亂帖》、《樂毅傳》等,除非全是偽託,否則可以證實,在王羲之的時代,行書已成為慣常採用的字體。唐太宗時代有一位和尚釋懷仁,把《聖教序》、《與太宗答敕》、《皇太子牋答》、《心經》等,從內府所藏王羲之遺墨中集字書寫而成,不少字的風格體勢,就和唐代三家摹本《蘭亭序》所書如出一轍,難道又全是偽託不成?

至於第二點論據,除非不承認老莊思想已佔據了士人生活思想的一個位置、不承認文學家也可以感物抒懷的思考過程,又得規定注釋家必定要全篇過錄前人作品,否則也只能屬於荒誕不經了。

郭沫若文章,挪東及西,目的是含糊其辭,包藏禍心。他的很多論斷,諸如「《興之夫婦墓志》可能是王羲之所書」、「碑刻與尺牘的對立,北派與南派的對立,都是不能成立的」、「《蘭亭序》的文章和墨跡就是智永所依托」等,都極盡粗疏武斷之能事。

借學術爭論打擊異己

飽學之士的郭沫若,從嚴肅考證的角度看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嗎?當然沒有可能。從《啟功口述歷史》可以得到事情背後的一些政治秘辛:是陳伯達把《蘭亭序》和跋送給郭老,要讓他在這方面做文章,看看能否釣到大魚—和政治運動的引蛇出洞沒有甚麼大分別。事情牽涉啟功,也要他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當然啟功是夠滑頭的,他執著郭沫若說《爨寶子》、《爨龍顏》和《喪亂帖》「有一脈相通之處」(按:前二帖全以方筆書寫,和《喪亂帖》之筆法柔美截然不同)做文章,讓人看到他言不由衷之處。確也如是,只要看看啟功敷衍的文章《〈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所下的一個論斷:「現在看來,問題不在於這本帖的真偽,也不在於它是誰所刻,而在於它足以說明幾十年前已有人作這樣的想象。如果刻者在李文田(按:清代一位質疑《蘭亭》真偽的人)之前,那麼這人對《蘭亭》書法風格的揣度,已是李文田的先河;如果刻在李文田之後,也足說明他是李文田說法的一個擁護者」,是不是說了等於白說呢?尤幸啟功就是靠這樣過關了。

自然,這些故事背後的色調是頗為灰黑的。但在那個時代,為了政治需要而掀起的批鬥和攻訐,對被針對的受害者來說可能是無法逃避的事情。要過關就得耍些技倆,剛直的下場是頗為悲慘的。但今日回頭再看,類似的政治迫害之火燒到學術之上,確也有幾分使人毛骨悚然吧!

《蘭亭序》呀,一部千古的藝術傑構,為什麼總要給它蒙上一層晦澀的塵垢呢?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