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 由「聖」到「人」

中國誕生了孔子,確是一種光榮。最近著名導演費穆失傳很久的四十年代的名作「孔夫子」找回硝酸底片,經修復後重映,是電影界也是文化界的盛事。

以孔子為題材拍成電影,既可有傳統儒家思想的反思,也可是對電影美學的探求。費穆將孔夫子與儒家中的孔聖分開來看,認為前者是宣揚仁義學說的正面人物,後者則被神化。這種把孔子看作「人」而非「聖」的做法,在教育上無疑更有其深刻的意義。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如何把孔子「教」好,卻是頗費心思的事情。《論語.陽貨》載孔子的弟子宰我認為三年之喪太久,導致禮崩樂壞,建議用一年代替。這種質疑舊禮制的說法,受到孔子的譏諷(「女安則為之」)和斥責(「予之不仁也」),現在的學生肯定摸不著頭腦,感嘆「一年其實都很久了」,未必不會認同純真戇直的宰我多於嚴肅拘謹的孔子。

現在的高考文化科選錄了一篇《情與中國文化》,課文中引述了《論語》中父親偷羊兒子作證的故事。《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葉公和孔子處理事情的態度不同。葉公的「直」是坦白、老實,孔子的「直」是真率的孝親之情的流露。前者重「法」,後者重「孝」。哪一種重要,大概可作為通識教育科一個議題探討。

當然評價一個人的思想,不能超越他的時代來考究。《論語‧泰伯》記載孔子的兩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在甚麼情況下說「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為甚麼」,已無從稽考,但和孔子一貫對求知的誠懇態度是不同的。或許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格言太深入民心了,所以也有些人去為孔子「補鑊」。有人引用《史記.滑稽列傳》西門豹所說的「民可使樂成,不可與慮始」和孔子的話互為表裡,說到底是「只問結果,不計手段」而已。曲解的也有,如劉寶楠《正義》說「上章是夫子教弟子之法,此民字亦指弟子」。較肉麻的是宦懋庸《論語稽》連句子的讀法也改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對於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而不可者亦使知之)。如果真是這樣,也真是太美滿了,二千多年前的「民」有這福氣?當然,要當時的孔子有和現代人相同的「民主」思想是不可能的。

近讀作家金安平著述的《孔子——喧囂時代的孤獨哲人》,試圖從典籍與文獻資料的爬梳和組合中重新勾劃孔子形象,又是另一把「聖」還原為「人」的工程。當然有些論述不無爭議,例如說孔子曾接受魯國的叛變者公山弗擾的邀請,「意味孔子願意推翻過去的政治體制」;面對三桓家臣陽虎,孔子「只能乖乖聆聽對方議論道德與智慧」,似乎就有點和傳統中的聖人「過不去」了。

記得大學時選修了《論語》,課堂講到《雍也》的「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南子是衛靈公夫人,宋國美女,私德敗壞,名聲甚差。孔子到訪衛,南子召見他,子路責怪孔子。孔子向天發誓,以證清白。課餘以後,同學餘情未了,茶酣飯飽之際,相與「考證」當中發生了何事,夫子竟然需要這樣腼腆。我想,這樣子接近聖人,或許是比較「好玩」的。

12/5/2009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