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果報和文明是否綑縛在一起的?

司馬遷寫《遊俠列傳》,在序中比較兩類人,一類是「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者,另一類則是像季次、原憲這類人,「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兩類人,活在當下的「成就」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可是在身後,「宰相、卿、大夫」,除非是極著名的,否則「名氣」或許不及「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的季、原二人。這確是一件人生中很弔詭的事情。

但假如對身後名這些頗為虛無縹緲、若隱若現的事實不怎麼計較,就拿歷史人物的生平遭遇來解剖,也可見出人性極之殘酷的一面。《史記》寫季次、原憲這一類人,「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品格是崇高的,可惜卻不被流俗所認同,他們「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為何既稱得為「義」,卻不能「苟合」於世?即是說世界是不義的了。義和不義,自然是無法「苟合」(苟且融合)的。季次、原憲等人,注定和眾人是要過著壁壘分明的生活的。因而季、原不合流俗,流俗亦會取笑他們。「取笑」,就是另類形式的侵略了。

權力不止冒犯平凡人,有成就的人也不例外

當然,季次、原憲無功於世,更加沒有甚麼社會地位,被取笑,以至被侵略,也許沒有甚麼還擊之力。但有權力(不管大小)而隨便肆虐,甚至冒犯一些有作為的人,那就不能不盡顯人類的膚淺了。

《史記》記載了李廣晚年的遭遇:

「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史記.李將軍列傳》)

李廣是西漢一代名將,功績如何,很多人或許不甚了了,但讀過唐詩的人,大都會記得王昌齡的《出塞》一詩中「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這兩句,這便概括地刻劃了李廣的功業:幸好有李廣在,才能為國家安定邊疆,不致被匈奴入侵,敗亂朝局。這麼一個人物,裂土封疆也許未足以報答他保家衛國的成就,可是偏偏就被一個無知無能的守城門的霸陵尉欺凌。李廣的辛酸,在「故李將軍」(以前的李將軍)這句獨白中的「故」字中表露無遺。這個「故」字是說得沉重的,言下之意,是你(霸陵尉)也幸虧有我保護,才不至淪亡國土,現今反為用半夜開城門不開城門這類問題拿來撒潑?有知的人或許會因此自我檢點,或許稍作查根究柢,才不致唐突眼前人,可是出於無知者之口,就只剩下「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這些無奈的判詞了。

有沒有天理?天理由誰掌控?

這些歷史事例,牽涉了一些複雜的天運邏輯的問題。其一,有沒有天理的?其二,善惡果報究竟是如何釐訂的?閱世不深的人,或許對於這些問題模稜兩可,可是二千多年前參透人類活動及其教誨的司馬遷便提出了質疑: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這是在《史記》第一篇列傳《伯夷列傳》中所記錄的說話。讀過這段文字,大家都會很同意司馬遷問得極其透徹的。這裡舉出來的人物,由伯夷叔齊開始,以至孔門大弟子顏淵、盜蹠(或作跖),以及不列名字的近世人物,上天似乎都給人類製造了無窮盡的反面教材:惡人累世富厚,善人遭遇災禍,放在任何時段任何人物活動的場景中都是很配襯的。

這些問題,無疑都是沒有答案的,否則相近似的思考,就是到了元朝的關漢卿,透過竇娥來發問: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感天動地竇娥寃》)

關漢卿的性情也許要比司馬遷剛強,或許由西漢至元朝經歷了千百年的歷史,中國人思考的進化也有些微的進步,所以關漢卿夠膽向天地質疑: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但質疑歸質疑,答案也將是欠奉的。這些在封建帝國管治下延續千百年的專權,權力的執掌者可以界定善惡和果報,如果沒有制度上和思想上的明顯的改變,相同的事例、相同的發問也許會延綿下去。在這些情況下,民主、人權之類的普世價值,在調校不分好歹、錯勘賢愚的寃情中,是否在某程度上可派用場呢?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