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殘害了多少人,當然是沒有統計過的,但最少殘害過一人,這人就是唐代的短命詩人李賀。
李賀才氣橫溢,很早便得到當時的大文豪韓愈賞識。《唐摭言》載:
「李賀父瑨肅邊上從事,賀年七歲,以長短之製名動京師。時韓文公與皇甫湜覽賀所業,奇之,因連騎造門,請見其子。既而總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因面試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無人,仍目曰《高軒過》。」
七歲實為誤記,王琦已辨其非,因韓為員外郎在元和四年,其時長吉已弱冠(即二十歲)矣。(見《李長吉歌詩王琦彙解》)
《高軒過》中有句:「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即使不是七歲,弱冠寫得出這樣的詩也屬非凡了。韓愈給李賀寫了一封信,勉勵他去考進士。李賀應進士試很引人注目,同李賀爭名的人出來詆毀他,說李賀的父親名叫晉(同瑨)肅,「晉」和進士的「進」同音,李賀還是以不參加進士考試為好,勉勵他去考的人是不對的。
皇甫湜提醒韓愈要辯明這事,否則是會惹禍的。韓愈因而寫了一篇文章《諱辯》去說明這事。
韓愈《諱辯》指出避諱的荒謬
韓愈不敢反對避諱,但他引經據典,指出避諱實在給弄得太淫濫了。他的理據是:一、「二名不偏諱」,即是凡雙名不專諱一個字。例子:孔子的母親名「徵在」,孔子在說「徵」的時候不說「在」,說「在」的時候不說「徵」就可以了。二、「不諱嫌名」,即是不諱聲音相近的字。例子:「禹」之與「雨」,「丘」之與「蓲」,聲音相近,毋須避諱。韓愈指制訂禮法制度來教化天下的,是周公和孔子,但周公作詩不避諱,孔子不避母親雙名中的單獨一字,《春秋》中對人名相近不避諱的事例,也沒有加以譏刺。此外如曾參的父親名晳,曾子不避「昔」字。還有很多質詢的例子,這裡不全引述了,總之韓愈的意見是,連孔子、周公、曾參也不諱的事例,現在人反為諱,是否現今的人比孔子、周公、曾參更賢能呢?
韓愈寫這篇文章,是為李賀說項,所舉出來的理據是充份的。韓愈在當世文人之中,已算是敢言的一個,對這不合理的現象,不是全盤否定,只能有限度地反對,可見傳統壓力實在太大了。「當事人」李賀最後如何?還不是敵不過社會壓力,終世不得參考進士嗎?李賀在《高軒過》中說「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的盼望恐怕無法落實了。
李賀不遇造成詩境蒼涼
一個年青有才氣的人,就給一些無無聊聊的社會規制弄得出仕無門,最終鬱結一生。李賀寫過一首《金銅仙人辭漢歌》,它的《序》指出寫作來歷: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李賀是唐皇室後人,即使有這身份,也要在一些無聊的晉、進同音的情況下被阻仕途,他在一首詩的序中要標示身份,是一種無言抗議還是自我寬解?年青人而寫得出像詩歌中所說的「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心境的蒼涼是可以想像了。李賀一生人只活了二十六年,和這際遇有沒有關係?
避諱的風氣,確是一種很值得探討的社會和文化現象。誕生出這現象,和傳統文化中尊君和重孝有必然的關係。過去避諱的原則,有所謂「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不提某位過世的人的名字,被視為尊重,卻有點兒欠缺邏輯。過去有人說,揚名聲,顯父母,是孝之大者,偏偏稍提父母之名,便顯得大逆不道。至於尊君而尊到要避諱,無疑是把君權提升到一個很大的程度了。
隨著歷史的演進,避諱的學問不單是沒有收歛,相反是愈演愈熾了。歷史學家陳垣寫過一本著作叫《史諱舉例》,羅列歷史文獻中出現過的避諱的條例,看起來確有點兒怵目驚心。一個民族如果在一些簡單到只是名稱或用字上要這樣考究,這樣逃避,自我製造羈絆,既給人有點兒虛偽的感覺,而要求這個民族有更創新的腦袋,無論如何是無法達到的。
二十六年壽命的李賀,留下傳世的詩歌不少,若不被避諱的傳統殘害,留下傳世的詩歌或許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