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見證歷史,書法一家之風

《啟功口述歷史》是一部大書。說大,並不是指它的篇幅,而是它所涉及的人物及時代的脈絡。誠如趙仁珪在書的《後記》所言:「啟功先生一生的經歷並不是一個『個體』的經歷,它折射了現當代很多歷史的痕跡;如果推及它的家族,還能再現晚清以至近代史的很多片段」。這段敘述,能反映真實情況是不用懷疑了。

作為文物鑑別專家、書畫家、國學大師,由當事人娓娓道及生平經歷和所涉人、事,從求知的角度看,能給人一種極大的滿足感。本文試圖從家族歷史資料的提供、對同時代重要人物的評價和書法藝術風格的建立三個筆者較具興趣的課題作些閱後評。

家族興衰愛恨交纏

啟功是滿清皇族之後,雖然他並不滿意人們以「愛新覺羅」、「金」等作為他的姓氏。他是雍正的七世孫,但生活在二十世紀解放後的年代,這「皇族之後」已不能產生甚麼深刻的意義。啟功所透露的無論如何就是一段「家敗如山倒」的家族歷史。可以看出,啟功對這個家族是愛恨交纏的。說「愛」,當然找不出甚麼顯著證據,但近似的也還有。比如在第五章「學藝回顧」「書畫鑑定」中提到在文獻館中發現一張傅恆的太太寫給乾隆皇帝的請安帖子,說明他們之間的曖昧關係。加上福康安是乾隆和傅四太太的私生子的傳說,他們的關係絕不是空穴來風。有人拿著這字條給啟功鑑別,他只是馬虎過去說「這很平常」,其實心裏還有點「家醜不可外揚也」的意思。(第231頁)

「恨」甚麼?或許就是宮闈的血淋淋的歷史。書中提到慈禧毒死光緒的秘辛:「就在宣佈西太后臨死前,我曾祖父(按:指溥良)看見一個太監端著一個蓋碗從樂壽堂出來,……是老佛爺賞給萬歲爺的塌喇(按:滿語中的酸奶)。……之前沒有聽說過他有甚麼急症大病,……但送後不久,就……宣佈光緒皇帝駕崩了。」(第31頁)這是不是見諸文字記載的最早關於光緒帝的死因,我不是清史專家,沒能給答案,但至少溥儀只曾說:「還有一種傳說,是西太后自知病將不起,她不甘心死在光緒前面,所以下了毒手。這也是可能的。但是我更相信的是她在宣佈我為嗣皇帝的那天,還不認為自己會一病不起」(《末代皇帝溥儀自傳》),可見他還不能坐實慈禧毒害光緒。

更慘烈的是殉節的事情。八國聯軍攻佔北京,啟功外高祖賽尚阿的孫兒葆初因未能護駕西太后,覺得以皇親國戚的身份,應該遵循「主辱臣死」的古訓,因而和母親決定全家自殺殉國。他們挖了兩個地窖,分男女層層躺到裏面,讓人掘土活埋。事後挖開地窖安葬,還能看到因窒息而掙扎的痛苦樣子。(第39頁)和這種在十九世紀還出現的活人殉葬的方式相比,宮廷的仇殺(如乾隆皇后殺害嘉慶生母、嘉慶賜帛和珅自盡等)便不算得甚麼了。這些憶述,無疑都是重要的第一手歷史材料。

對溥心畬寓褒不寓貶

書中提到不少有交往的人物,除陳垣外,較惹人注意的是溥心畬。啟功把和溥相交的記敘放在「我和幾位恩師」的章節中,可以看出他的敬意。溥心畬雖是愛才之人,但從記敘中卻看不到他在作畫技法上給予啟功甚麼樣的指導,甚至連借出給啟功臨摹的宋人手卷也要差人索回,更顯出其「小家」的一面。(第98頁)

實則溥心畬卻牽涉盜賣中華國寶的事中。章詒和《最後的貴族》「君子之交:張伯駒夫婦與我父母交往之疊影」記張伯駒如何拯救中國文物,他憶述說「陸機《平復帖》是用四萬大洋從溥心畬的手裏買的。這個價錢算便宜的,因為溥心畬開口就要二十萬大洋。」即使是唐代畫家韓幹傳世名跡《照夜白》,也是1936年溥心畬賣姶外國人的。這樣的珍貴國寶如何一一落入民間?馬寶山《書畫碑帖見聞錄》對滿清遺族(包括溥儀、溥杰)盜取變賣價值連城的珍寶有詳細的記載。啟功口述歷史,既寫和張伯駒交往種切,又曾臨摹整理《平復帖》,很難說對國寶縱跡一無所知。但他對溥寓褒不寓貶,大概不是出於對貴族藝術家的氣派和氣質的傾慕(第99頁),就是為尊者、親者諱的一種不刻意的流露吧。

啟功書法清而不媚,秀而不霸

作為一位書畫文物的鑑辨者、學者、藝術家,啟功自詡書畫鑑辨第一,畫作第二,書法並非自以為最優秀的文化事業。但現實是啟功的書名遠遠超過畫名,他說「這可謂歷史的誤會和陰差陽錯的機運造成」(第216頁)。從書法創作的角度看,啟功的作品確有其局限。其一、他的作品從風格上說不是博觀約取,不能廣泛吸取不同書體的特點創造出一種能融會篆隸行草筆意於一爐的作品,就像鄭板橋、金農、伊秉綬等的實踐一樣。其二、他沒有善於發揚水墨作為書法創作材料的長處,創製出一種墨氣淋漓、洋洋揮灑的書法鉅構,就像張旭、懷素、王鐸、傅山等的發展方向的開拓一樣。但沒有這兩方面的開拓,卻絲毫無損於啟功作品所散揚出來的一種神奇魅力,這確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啟功作品大多是一種小品製作,是一種像優遊士林般的滲透著閒逸格調、從容不迫而富於書卷氣質的創作。從結構上說,它們大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像放棄了對全篇佈局的特擊和野戰般,而慣於從字體筆劃的粗幼擺佈上創製出一種特殊的情韻,達到灑脫而不放縱的效果。我想沒有胸中書卷氣質的厚積,很難臻致這樣的境界。這無疑可從他自述的學書縱跡中找到縷縷的印痕。

啟功學書,受祖父的啟發,學得一手好的歐陽體。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是筆劃結構極端穩重縝密的唐楷代表作品。此外顏真卿的《多寶塔》、柳公權的《玄秘塔》,最能學到的也就是字的結構的嚴正方整,以及體勢上勁媚的結合。他對智永《千字文》用力最深,元明的趙孟頫、董其昌是學其瀟灑飄逸、行氣深穩,「經過不斷的融會貫通和獨自創造,我最終形成了自己的一家之風」(第222頁)。這個學書經歷,印證他的作品特點,無疑是相當吻合了。

當然成一家之風卻非絕無瑕疵。前人批評他的字像「館閣體」,他也自謔為「大字報體」,是只吐心中的淡雅,而不傾胸中的塊壘了。他的書名題籤是一貫的溫潤雅秀,還是可以的,但一到招牌大字便顯霸氣不足,未足壓場,大抵就是這種局限的具體寫照。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