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王鐸書藝品鑑

有這麼一個人:明朝滅亡,滿清入關,漢族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義無反顧,暗中聯絡愛國志士,進行反清活動。他和兒子被捕入獄,受到嚴刑審訊,但抗辭不屈。到康熙十七年,清廷使用懷柔利誘政策,開博學鴻儒科,招攬文士。他被提名舉荐,要赴京應試。他稱病賴床不就,地方官索性抬著他的牀上京。途中他把腿錐破,流血不止,想把自己弄殘廢了。離京三十里,他寧死也不進城。清廷莫可奈何,只有放他還鄉,後來授他一個中書舍人,他拒不謝恩,被強按磕頭。他只能直直挺挺栽倒地上,以示抵抗。

說的是傅山(1607-1684),字青主,明季一個愛國志士、一位出色的書法家。

明末清初,董其昌書風盛極一時。董書崇尚秀逸柔媚,欠缺憤發為雄氣概。處於此流俗萎靡風氣的時代,王鐸(1592-1652)、黃道周、倪元璐、傅青主等以剛強遒健風格創作力矯時弊,號為明末四家,其中尤以王鐸筆走龍蛇,傅山峻健灑脫,書作蔚為大觀。  

傅山、王鐸人生路徑不同

論王鐸氣節,不單不及倪元璐、黃道周,去傅山更遠。他既不能像倪、黃為明殉節,也不能像傅山堅持抗清,晚年作為南京留守,在清兵大破揚州、屠城十日之後,王鐸和錢謙益等率文武數百員,出城接豫親王多鐸進駐南京,俟後赴京候用,成為順治皇朝一位官員,死後更獲封諡。

較為弔詭的是,傅山、王鐸在人生路途上走著完全不同的路徑,操守給人的評價也有妍媸高卑的分際,但在書法成就上卻是同樣的崇高,而且作品不論體貌與氣格有其極酷肖的一面。當時有人說傅山學王鐸,他說「人見其法度似孟津(王鐸),便云學王覺斯(鐸),以此誣山,山不肯受。」他和王鐸的行草,都是雄肆一路,墨酣意足,風致鬱勃。他雖不認同學王,但對王書也是頗為佩服的。

傅山一幅代表作品《右軍大醉詩軸》,當中可以窺見傅寫行草的魅力。此書筆酣墨飽,流暢靈動,樸拙之中見出法度。而其佈局尤見功力。其一、筆畫疏密對比鮮明,如「右軍大醉舞蒸毫」、「顛倒青蓠白錦袍」二句中,「右軍」和「大醉」、「錦」和「袍」之間,留白特多,突出「軍」「錦」二字懸針的氣勢。其二、欹斜反正,拱揖相讓,深具開闔偃蹇意態。如「右軍」二字向右傾側,即以左歛的「大醉」相救。「滿眼師」三字密,即伴隨以「宜欺老」三字疏,佈局協調渾成。這些都是傅作胸襟開闊,性情真率的具體表現。

前人評王鐸書法,更推重其講究墨法和行氣跌宕兩個優點。現藏香港「虛白齋」的《行書詩卷》可作例證。此卷結體變化多端,「空劍」二字,留白特多,氣勢盡現。而其中兩行,「露花宮拜」、「古壇不繇天」,故作不規則佈置,但整體佈局又不致鬆散造作。加上橫斜欹卧,意態自然,充分表現了王書無法有法的特點。

王鐸重墨氣,在現藏「虛白齋」中的代表作《行書飲義樓作詩》中展現得尤其琳璃盡致。此卷有不少字用墨濃,寫得較「濕」,如「開」、「鳴」、「登樓」、「無盡旗山」、「萬載留」等,但「畫角」、「戰艘」則寫得較乾枯,這種乾濕墨韻的配合,產生極佳的視覺效果,也是在隨意揮灑的境況下率爾造極。

傅、王書風取法相近

傅、王書風相似,不能不說和他們相近的取法有關。傅山書法,以魏、晉、唐為基礎,參透古意。他自謂「楷書不自篆隸八分來,即奴態不足觀」,常臨羲之獻之各千過,不以為意。他在書法上有名言:「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正是藝術和人格合而一的實踐法度。他鄙薄作為宋宗室而仕於元的趙孟頫,相反對人格剛正磊落的顏真卿推崇備至,而對風格勁健的米芾筆意也頗仰慕,追蹤其風尚。

這種淵源,出奇地和王鐸相似。談王鐸風格的建立,大都認為他「書宗魏晉,行草出二王,楷書法鍾繇,亦得顏、米諸家法乳,而入於山陰之室。」王鐸對於二王書法,有一種特別感情,常言「臨吾家逸少」。而他所臨古,佔去一半是臨二王的,一部《淳化閣帖》,正是王鐸書法風格得力的一個來源,米芾的《英光堂帖》更是嫻熟精透。

同樣是生活在明清之際、同樣是在董其昌書風籠蓋書壇的境況下,傅山、王鐸有較近似的評董方向。王覺斯與董同時,董書名滿天下,王卻絶口從不言董,其志趣可以想見。而傅山雖曾學董,然最終批評董其昌「只是一個秀字」,從這點來說,大致可觀二人論藝旨趣。  

藝術與人格有沒有關係?

較為遺憾的是,書法宗尚方向相似、生活時代相近,對不同的人所孳育出來的賦性品格卻有大差異。如何單從同樣是宏肆開縱的書藝表象看,大概很難猜想書者背後原來蘊含兩段迥然不同的生活遭際。人生體驗的複雜,是不能一概而談了。

這自然亦使人想到問題的另一個層面:藝術的薰陶感染,對人的性情品格、道德操守有沒有必然的影響?

明清書家、學者當中,傅山、王鐸的氣節表現,可說是涇渭分明的。明末四家中,黃道周、倪元璐也能堅守清節,不與外族周旋。但和王鐸一起率文武百官開城門迎清人入主南京的錢謙益,雖有姬妾柳如是以死規勸堅守死節,最終亦不免委身事寇。

明朝主宰藝壇的董其昌,書跡溫潤秀雅,被稱「有明以來一大宗」,原來卻是個縱情酒色的惡霸地主、無行文人,相比於為政清廉、賦性耿介的板橋道人,又是一個壞樣板了。

王羲之《蘭亭序》說人之欣於所遇,暫得於己,放浪形骸,趣舍萬殊,靜躁不同。今日比較傅山、王鐸、只能慨嘆其人靜躁(書法風格)不殊,然而趣舍(氣節操守)是各異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