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淮南一片青—讀板橋道人,看世俗矯情

鄭板橋題《竹石圖》的一首詩:「四十年來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繁冗削盡留清瘦,劃到生時是熟時。」這是藝術家專注於藝事的一種切身體會和寫照。板橋一生寫蘭寫竹寫石無數,題材雖稍嫌偏狹,但畫筆精鍊,題畫詩作才情洋溢,書法更自成一家,一張畫卷,濃淡數筆,加上滿懷至誠的句子,輔以精妙絶倫的書藝,時人稱他為「三絶詩書畫」,不為過譽。

「三絶」之中,其實達到「三真」-真氣、真意、真趣-境界。

的確,「真」,是任何人應有的處世態度,藝術世界更不能無真。其實「三真」也可賦予新解:性情真、品格真、藝事真。

性情真率非虛妄

板橋道人一生,徘徊於科舉考試的門檻、並不是真的熱中功名富貴,而是中舉乃濟世抱負施展的必要門徑,也是解決個人生計的需要作為。他中進士已是四十四歲的事,經歷了滿清三個皇朝,自言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言下頗多落魄情懷。最高官位也不過七品,自刻閑章「七品官耳」,印每蓋於畫作中,具有自嘲意味。

然而仕途之坎坷,卻不減性情真率。他有一首很傳誦的詩題在《衙齋聽竹圖》上:「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沒有關懷民疾的抱負,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他曾多次慨嘆政途的不暢順:「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竹圖》)、「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予告歸里,畫竹別濰縣紳士民》)、「蕭蕭江上晚風寒,薄宦歸來兩鬢斑」(《墨竹圖》)、「宦海歸來兩鬢星,故人憐我未凋零」(《竹石》)等。足以注解他辭官歸隱時的境況是一幅滿有詩意的圖畫:他臨走時只有三頭毛驢,自騎一頭,另一頭馱著他的書僮,再一頭馱著一篋書。

板橋有一幅經常被引為「立身格言」的書法《難得糊塗》:「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他賣畫為生,最厭惡附庸風雅、貪婪吝嗇的富商豪紳,也是少有自訂「潤例」的畫家:「凡送禮物食品,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子之所好也。送現錢則中心喜樂,書畫俱佳」。

秉性堅剛品格清

真性情所衍生的是真品格。他寫蘭,讚美其「豈是春風能釀得,曾經霜雪十分寒」(《墨蘭圖》);他寫竹,讚美其「因茲秉得堅剛性,歷盡東風瘦不斜」(《竹石》)、「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竹石圖》);他寫墨竹,讚美其「濃淡有時無變節,歲寒松柏知是心」(《墨竹》)。明明只是一根竹子,繪畫成圖,即賦予作者個人的生命:「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予告歸里,畫竹別濰縣紳士民》)、「栽得數枝清瘦竹,明年砍去作魚竿」(《墨竹圖》)、「寫與數枝清秀竹,秋風湖上作漁竿」(《墨竹圖》」)。沒有看透俗情的睿智,沒能刻劃同樣賦有生命力的尋常物態。

鄭板橋自山東退官隱居揚州,賣畫為生。那時他畫了一幅《墨竹圖軸》,題云:「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如果配合前述畫竹四十年,窮思冥索的刻苦創作生涯,鄭板橋得來的成就絶不容易。在創作上,他提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三個創作階段。又說「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所謂胸無成竹,自然是對藝事真誠、經長期浸淫而蘊構出來的出神入化的藝術技巧,也是真性情、真品格的具體昇華。

香港文化沒有真誠

香港人近來亦侈談文化,但所最欠者就是文化意涵中所最須具備的真。政府欲將西九單一招標,明明是地產項目,但卻要以文化包裝,被文化界譏為「民愚偽術區」。記者提問:西九發展會不會成為另一個數碼港?政務司長曾蔭權回答的意思是:「微軟」不是數碼港的租客嗎?《少林足球》、《功夫》的特技製作,不也是在數碼港生產嗎?用這樣的理據支持數碼港(當然是無視「貝沙灣」)的存在,真有點「無厘頭」,難怪不少質詢的意見都被視為噪音了。

早前,曾灶財的塗鴉拍賣了五萬元,主其事者大有吐氣揚眉之概,說甚麼拍賣結果正足以還創作者一個尊嚴等等。是創作者的尊嚴被侮辱了,還是鑑賞者的尊嚴被侮辱了,一時大概也說不清,但香港的「藝術」,從此也像被塗鴉般塗抹去了。

上月,填詞人黃霑病故,社會引來一陣哄動。一個人在私交場合滿口粗言穢語、政治立場左搖右擺,家庭價值觀念模糊,或許就是「香港精神」。至於其「創作」,最膾炙人口的大概是創香港出版紀錄的六十二版的《不文集》。幾首流行的電視劇小歌詞,居然被捧上殿堂之位,有甚麼嶺南文化、後現代承傳者之譽。專欄才子更把他比作李白、辛棄疾一類人物,此無他,因為專欄才子或許是他的好友,是有份在喪禮致詞、在送葬儀式中扶靈的人。

香港所缺乏的,其實不是「文娛藝術區」,所缺乏的只是「文娛藝術」。香港也有一個「文化中心」,中心的劇院、音樂廳的上座率是否長期偏低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近年的「藝術館」大部份時間把「虛白齋」的藏品搬來搬去,一個專題,展覽的時間就以數月計。作為一個書畫文物的愛好者,不要說像上海博物館所展覽的「二零零年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淳化閣帖》最善本特展」、「周秦漢唐文明大展」等大塊頭展覽只有望洋興嘆,就是隣埠小小一個澳門的「八大石濤書畫展」以及多次的近代中書畫名家的專題展覽,如果不過埠,相信只有垂涎的份兒。

似乎應該弄清的是一個概念問題:香港需要的究竟是真的文化,還是虛幌的文化、矯情的文化。只有在政治上、學術上、評論上、行政上拿出真誠,再去討論文化區如何設立,也許才有實質的意義。

3/2005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