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入正題前,先看看一首詩: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迴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漁翁》)
如果不說,你未必會猜到這首詩的作者是誰。這首詩的作者是柳宗元。不易猜,因為柳宗元並不似是一個容易從心底裡去讚賞一個漁翁生活的人。他寫過《江雪》,同樣有寫漁翁,但只營造一種意境和理趣,未必是對「獨釣寒江雪」的「孤舟簑笠翁」表示讚賞。
《漁翁》這首詩體裁怪怪的,既比絕詩多兩句,又比律詩少兩句,雖然蘇軾說「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但詩人似乎要用隨意的形式更加突顯漁翁一任自然的生活態度。
這是一首全然歌頌漁翁生活的詩。漁翁生活簡樸,可卻自由自在,而且生活與大自然契合,人就是自然中一個渾然天成的部份。這種生活是入世的,可是卻又離世的。蘇軾看得真切,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
柳宗元作品少離世合道情趣
這類題材不似柳宗元寫的,就是他的作品很少透露出一種離世而合道的情趣,尤以他的著名遊記為甚。
不要以為《漁翁》一詩和他善於抒發內心鬱結的《永州八記》寫於不同時候。詩的首句:「漁翁夜傍西巖宿」,這個「西巖」就是《始得西山宴遊記》中的「西山」,想像《漁翁》和《始得西山宴遊記》的寫作時間應是很接近的。
離開《漁翁》的視界,看看他的《永州八記》,可說完全是一種不同的景觀。
《八記》之所以傳頌,就是作品不純粹是景物的描寫,而當中飽含作者的內心鬱結的感情。作者把自己的性格、遭遇都寫到山水中去,抒發他飽受迫害的心情和懷才不遇的苦悶。
《八記》雖是獨立創作,可是當中卻又形成一個有機的結構,好像首尾相接。如果要找作者如何藏身於大自然景觀中,可說輕而易舉。
《始得西山宴遊記》開宗明義,說明「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惴慄」甚麼?山高皇帝遠,不是怕政敵追殺,只不過深藏內心的一種鬱結心情,化為時欲噬人的悲戚。他在《永州八記》之中時刻透過景物來反諷個人的遭際。例如《鈷鉧潭西小丘記》所寫的小丘,是「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的小丘。很顯然,小丘的命運和忚自己被放逐的命運聯繫起來的。《小石城山記》也有類似的表述:「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這很顯然是比喻自己的才能不為中州所用,而閑置在這「夷狄」之中。
柳宗元善把個人形象融化景物之中
的確,這「夷」,是作者內心感受中揮之不去的夢魘。所以,他讚美鈷鉧潭,就是「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記》)《永州八記》其中一個主題,就是作者時刻不忘要把永州的美景介紹給人,如《始得西山宴遊記》:「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鈷鉧潭西小丘記》:「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袁家渴記》:「余無以窮其狀。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石渠記》:「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石澗記》:「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 有能追予之踐履耶? 」這類表述,與其說是出於無私的導賞,毋寧說是作者把自己的形象融化景物之中,介紹景色的獨絕,就是彰顯個人品格的獨絕。
這是柳宗元不能忘情於現實的矛盾,也是他的悲鬱的源頭。原本他可以不這樣的,他在某個時候曾參透了一些人生際遇的玄機,例如遊覽西山以後,他感受到「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始得西山宴遊記》);到了鈷鉧潭西小丘,他「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鈷鉧潭西小丘記》);在《袁家渴記》中,他寫風吹草木的盛景,就如衝濤旋瀨般,而斷定「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小石城山記》中更坦率的自剖:「吾疑造物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
但始終柳宗元不能忘情政治現實,他所寫的永州山川之美,很快變成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所以他既認為「造物者誠有」,但只要想一想小石城山「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就是這種矛盾心理的纏繞,使他內心永遠得不到安寧。他的「恆惴慄」,是自我製造心魔,不能超越。
假使柳宗元寫《始得西山宴遊記》的時候,同時有寫《漁翁》般的曠達,一種發乎內心的對大自然的讚賞,兼能融入當中,真的「樂居夷而忘故土」,他的人生將會很不一樣。
我很同意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對柳宗元的論斷:「永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著無數誘惑」。這大概就是柳宗元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