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上,一門俊彥是很尋常的事。有的是兄弟都很有名,如晉的陸機陸雲;有的父子俱有成就,如北宋的晏殊晏幾道。父子兄弟都為俊傑的有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當然也有祖孫俱有名氣的,如唐代詩聖杜甫的祖父杜審言也是詩人,這家族傳遞關係令杜甫心癢癢誇口稱「詩是吾家事」。
最教人羨慕的大概要算是曹氏父子了。曹操文武全才,原來也有優良血統。根據《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說曹操是漢相國曹參之後。曹操兩個兒子丕和植在文學史上俱佔一定位置。操的第七子曹沖牽涉「稱象」的傳說,真確性雖被質疑,但十三年的人生中,歷史中記錄其議事論物,條理明暢,甚得曹操寵愛,顯然是一資優神童。魏文帝曹丕的曾孫曹髦,《歷代名畫記》說「髦畫稱於後代」。曹髦的繪畫天份沒有斷絕,他的後裔曹霸在唐玄宗開元中已甚有名,每奉詔寫御馬及功臣,被封左武衛將軍。曹霸的畫藝甚得杜甫拜服。杜甫寫了一首《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開句就說「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
不說不知,晉朝遯世詩人陶潛原來也有顯赫家世。陶潛寫過一篇《命子》,追述「悠悠我祖,爰自陶唐」。《命子》詩用古雅的四言體,由陶唐一直記下來,漢代有陶舍、陶青之德業,到晉中陶侃更寫入史冊。
一般人直覺陶潛淡泊功名,最後歸隱田園,躬耕自給,都會質疑為何在《命子》中追述先祖偉跡?難道先祖的成就不是和他個人的人生結局不很匹配嗎?哪還提來做甚麼呢?但要明白的是,這些追述其實都不是陶詩主要的立意所在。《命子》是陶潛在長子儼誕生時,他用詩歌記下了他的喜悅的心情和誠摯的寄望。在「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顧慚華鬢,負影隻立」的時光,迎來呱呱墮地的兒子的哭聲,那種愉悅大概可以想像。事實上他對兒子也很有寄望:「卜云嘉日,占亦良時,名汝曰儼,字汝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我在兒子誕生時占卜是吉日良時,所以改你的名字叫儼,別字求思。希望你緊記每朝每夕溫和謙恭。我想到古聖孔伋,希望你日後能有他的成就)。陶潛故意取個人字旁的「儼」字作名字,和也是人字旁的「伋」字相配,求思的別字就是追蹤孔門傳人子思(孔伋)。大概陶潛自覺不能承繼祖先偉業,也希望兒子可以的。
但結果如何呢?不妨借用電影技巧,一說便是十多年後的事。這時陶潛已步入衰老,一生共生了五個兒子,但五人都教他們的老父極度失望。陶潛曾寫過一首《責子》,描述兒子的才性:「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陶潛的五個兒子分別名為儼、俟、份、佚和佟。《責子》中提及四人:阿舒、阿宣、雍端和通子,和他們的正名究竟如何配對,沒法子確定。或許長子儼不包括這四人中,抑或這四人是由長排起,沒提幼子。但他們有懶惰的(懶惰故無匹),有愚蠢的(不識六與七),有粗鹵的(不愛文術),甚至有跡近弱智的(但覓梨與栗),總之都不是好東西。
陶潛的穎智、刻苦、堅忍、勤勞,不要說學問志節這些更高層次的德性,總之並無半點在兒子身上發現出來。陶潛只能自我寬慰:「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陶潛在年過五十,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自感大分將有限(實則陶潛卒年六十三)的時候,寫過一篇《與子儼等疏》訓勉兒子,大體當作是一種臨終前厚愛的託咐也不致遠離事實。他對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而使兒子「幼而飢寒」頗為內愧,甚至掛念他沒有甚麼財富留給兒子,慨嘆「稚子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他勸勉兒子:人們皆云「雖不同生,當思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是「同父之人哉」,理應好好團結。
是否因為兒子不肖,令陶潛誕生出像《雜詩》所說的「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這樣的沉痛而無奈的思考,這便無可稽考了。
《與子儼等疏》有一段人生境界的刻劃:「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欣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眇然如何」,恐怕他愚魯的兒子都不能體會箇中真意了。令人感嘆的是:究竟陶潛的遺傳基因出了甚麼問題?上天對待這麼一位「憂道不憂貧」、「固窮守節」的田園詩人是否殘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