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四錄杜甫贈鄭虔(廣文)詩(按即《醉時歌》),個別用字和流傳版本有出入,茲舉有別例子如下:
流傳版本 |
《唐摭言》本 |
德尊一代常坎軻 |
德尊一代常凛坎 |
杜陵野老人更嗤 |
杜陵野客人更嗤 |
短褐身窄鬢如絲 |
被褐短窄鬢如絲 |
痛飲真吾師 |
痛飲真我師 |
燈前細雨檐花落 |
燈前細雨簷前落 |
孔丘盜跖俱塵埃 |
孔某盜跖俱塵埃 |
不須聞此意慘愴 |
不須聞此意慘澹 |
生前相遇且銜杯 |
生前相遇且銜盃 |
以上這些不同,基本是措詞或用字之別,不影響詩意表達。較具爭論性的只有「檐花落」和「簷前落」而已,因前者落的是「花」,後者落的是「雨」。
但舉出《唐摭言》的版本,還是有意義的,因為這書作者王定保是五代人,和唐朝相距較近,所據版本或較傳真。事實上《唐摭言》一書,包括詩人墨客的遺聞佚事,乃至唐代許多詩人的零章斷句,都賴之得以保存。宋人計有功輯的《唐詩紀事》便採納了當中不少材料。
不認清用字不能進入作者思想世界
了解詩歌個別用字的準確,的確是很重要的事情。作詩的人,本身對用字就很講究,改完又改。例如《苕溪漁隱叢話》引述《漫叟詩話》:「『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鍊之語。」
這個故事我是相信的,因為杜甫就有「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十二首》.其七)的夫子自道,這是寫作認真的具體反映。如果比較「桃花細逐楊花落」和「桃花欲共楊花語」二句,確是前者較勝,因為加一「逐」字,整句詩的意象立時生動起來。而桃花楊花俱落,和黃鳥白鳥兼飛,意態比較對稱,這是「桃花欲共楊花語」不能達到的境界。
杜甫還有一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篇末的兩句,一般作「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但另一版本是「白鷗波浩蕩,萬里誰能馴」。「沒」和「波」,字形接近,傳寫出錯不出奇,但問題是那字較合杜甫構思原意?蘇軾《仇池筆記》有一段記載:「近人輕以意改書。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蓋沒滅於烟波間。而宋敏求云鷗不解沒,改作波,覺一篇神氣索然。」高步瀛《唐宋詩舉要》也引不同注解:「趙次公曰:『范淑衷甫云:禽經曰:鳧善浮,鷗善沒,則沒字卻是沉沒之沒。』仇曰:『《易林》(《需之師》)鳧游江海,沒行千里。此沒字所本。』」
其實也不用出動禽經甚麼的,「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二句,上句主語是白鷗,浩蕩是其動態,只有用「沒」字才能彰顯其動態。如果作「波」,則是波「浩蕩」,而非鷗「浩蕩」了,連帶下句「誰能馴」的問話也無所依附,所以「波浩蕩」確非杜甫原意,也是蘇軾感嘆「神氣索然」的理由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