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員大衛.碧甘(David Beckham)在身體上紋上「生死有命,富貴由天」的中文字,很能引起一些關注。這句很富哲理的中文句子,為何得到碧甘先生的青睞,我不知道,但最少也能令人覺得他很喜歡中文、重視中文,這已經很足夠了。
「生死有命,富貴由天」,虛玄得來又很實在,相信認同的人多於反對的人。中國人很早便探討生命的意義了,但我覺得既探討生命意義,但又設想得很有詩意的,是記載在《梁書‧儒林傳》中的一件事情:
「初,縝在齊世,嘗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不能屈,深怪之。」
南朝齊、梁時期,佛教在中國開始流行。當時有一讀書人范縝,不相信鬼神天命之說。他在竟陵王蕭子良門下做侍客。蕭子良篤信佛教,范縝卻常在他旁邊說些反對佛教因果報應的言論。有一天,蕭子良在後院中賞花飲酒,看見范縝在旁,就嘲笑說:「你是不相信因果的,那麼世間如何會有人富貴,有人貧賤呢?」范縝指著前面一株花說:「人生就譬如這樹枝上的花,同枝並蒂,疾風吹來,花瓣滿天亂飛,有的穿過窗帘,落在玉床之上;有的越過籬牆,掉在糞坑旁邊。落在玉床上的就是殿下你,掉在糞坑旁邊的便是下官我了。貴賤雖然如此懸殊,可是因果究竟在哪裏呢?」蕭子良無言以對,但心裏就更加忌恨范縝了。
蕭子良用階級成份來欺壓范縝,得到范縝「認命」的結果。但「認命」卻不自卑,這是教蕭子良忌恨的理由。
的確,人的命數不同,富貴貧賤就好比花瓣丟落的地方不同,有人「飄茵」,有人「墜溷」,但卻不代表「飄茵」一定好,「墜溷」一定不好。比范縝早很多年,東漢時期的馬少游很早便知道這個道理。《後漢書.馬援傳》:
「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矣。』」
這段說話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引述的。馬援的從弟馬少游對人生的要求,「開價」其實不低:要豐衣足食,家庭所需設備一應齊全,對得起先人,也被人稱頌,其他一切,他看作多餘,人汲汲求之,是自我找苦而已。這段說話其實是帶出知足常樂的感受,「求盈餘」,往往是人生痛苦的根源。這點觀念,其實是相當通達的。
以前有一位美國富豪,他說一個人的家當只要有五千萬美元,已足夠享受最奢華的物質生活了。這個目標,其實他很早已達到了,他很質疑再追求財富,究竟意義何在。
當然人生意義不止在於物質奢華,還有其他方面的存在。但俗世富豪所追求的,究竟不是甚麼靈性上的東西,除了滿足個人物慾的追求以外,其實還有一驕傲心理作祟。名利是沒有止境的,正如虛榮也沒有止境,只要不是第一,就要向第一進發。但到了第一,又會覺得眼前還有甚麼東西要索求的,或者到了一種境地,是既然索求已經不需要勞力了,那再追求這麼輕而易舉的事,為甚麼要撒手呢?但不可不知,物質到了極點,是會變質的,正如一個人未發達前還可以講仁義道德,還有少許同情心,但到了某個境地便自滿得甚麼也不顧了。
有這麼一個結局,名利本是正面的東西,但一旦變成了名韁利鎖,那便很負面了。這不禁使人想起了《莊子》的《秋水》: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牛馬四足,是謂天然。但一落到人手,用轡籠住馬頭,用繩穿了牛鼻,這是後天人為的結果。莊子教導人們要謹慎地保存天然之性而不使之喪失,就能反本還源,復其真性。
面對名利富貴,當然還包括了人類的驕傲,「真性」本來也不值錢。但看看城中富豪,太出名了,太有錢了,出入要保鑣護從,家居要特別設計,子孫出鏡,面貌要設法遮掩,恐人認出,對其不利,人身自由其實受到很大的羈絆。在這光景下,是不是覺得大衛.碧甘、范縝、馬少游都有些慧根,不要說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