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文字,頗流傳,是舉出一些字例,指出簡化漢字的可笑和可怕處。不妨看看:
「親(亲)不見,愛(爱)無心。產(产)不生,廠(厂)空心。麵(面)無麥,運(运)無車。導(导)無道,兒(儿)無頭。飛(飞)單翼,湧(涌)無力。有雲(云)無雨,開(开)關(关)無門,鄉(乡)里無郎。買(买)成鈎刀下有人頭,輪(轮)成人下有匕首。進(进)不是越來越佳而是往井裡走,只有魔還是魔!」
很顯然,作者(下文稱反對者)是用「魔」來形容簡化字了。
自漢字簡化推行以來,爭論是從來不曾斷絕的。從「寫」的角看,應該沒有人會認為簡化字會比繁體字艱難,所以批評簡化字多是從其破壞繁體字的形體和構造原意來作立論。像上面一段文字,創作的原意也是這樣的。
當然其中也有不當的成份,有些例子是煽情多於理論分析了。
要從漢字創製的原意來理解
這便不能不從漢字創製的原意來理解,看看一些簡化字是簡化得好還是不好,或者壓根兒有沒有違反漢字創製的原意了。
談漢字的創製原意,自然不能不參考許慎《說文解字》的看法,所以上舉的簡化字,我在《說文解字》中查找它的創字原則,再作分析。《說文解字》不收錄的字,便不作討論了。
「親,至也,從見X聲」。反對者認為親近的人弄至看不見,當然是很不好的。但文字的原意「親」是至的意思,「見」字只是形符而已。「親」字和「見」根本沒有關係。
「愛,行皃,從XX聲」。反對者認為「愛」字是一種感情,當中有心的存在,大概意思是沒有心就沒有愛了。但創字的原意原本也是沒有心的。許慎認為愛只是行動的樣貌,從字的構造來說X是形符,X字聲符,心只是附從於聲符中的一個部份而已。
「產,生也,從生彥省聲」。「產」和「生」是同義,「生」是意符,「彥」是聲符。反對者指「产」導致「不生」,「指控」可以成立。
《說文解字》沒有「麵」字,只有同義的「麪」字。「麪,麥末也,從麥丏聲」。如果用相同法則來分析「麵」字,「麥」是意符,「面」是聲符。「麵」字簡化成「面」,和面容的面字同音假借,說「面無麥」也可成立。但這字例牽涉同音字假借好與不好的問題,留待下文再討論。
「運,迻徙也,從辵軍聲」。迻徙即遷徙轉移,「運」的「辵」是形符,「軍」是聲符。簡化的「运」字以另一聲符「云」字替代「軍」,仍然是形聲字。說「運無車」,「指控」是不可以成立的。
「導,引也,從寸道聲」。「導」是引領的意思,「寸」是形符,「道」是聲符。「導」只是引導,「道」字只是聲符,和道理的道字無關。簡化字變成「导」,原本「道」的聲符不見了,變成了不是形聲字,基本上不是好的簡化方式(理由見下文)。
「兒,孺子也,從儿,象小兒頭囟未合也」。「兒」字原本是象形字,象小兒的頭部生長未完全合攏。反對者指「兒無頭」,「指控」可以成立。
「飛,鳥翥也,象形」。「飛」是鳥的翅膀的象形字,這個象形的意思在簡化了的「飞」字中基本上仍能包含,「單翼」與否,我看基本上分別不大。
「雲,山川氣也,從雨云,象雲回轉形」。「雲」的古文根本就是「云」字,是「雲」的象形字。簡化字的「云」,把它的創字原意「撥亂反正」,很值得鼓勵。說「有雲無雨」,這批評真有點苛刻而造次了。
「開,張也,從門從X」、「關,以木橫持門戶也,從門X聲」。「開」「關」這兩個字,「門」都是意符。簡化字使「門」字失踪了,說「開關無門」可成立,沒有了門,確令開關的原意給歪曲了。
「買,市也,從网貝」。「買」是購買的一種行動,「网」字原意指網,作動詞用。所以《說文解字》引「孟子曰壟斷而网市利」。「買」字的造字原意是用「貝」(貨幣)去「网」(購買)物件,「买」的確把「買」字的原意扭曲了,難怪反對者指「買成鈎刀下有人頭」了。
「輪,有輻曰輪,無輻曰輇,從車侖聲」。「輪」是形聲字,「車」是形符,「侖」是聲符。簡化字的「轮」把「侖」的部份草化了,但仍算是形聲字。「輪成人下有匕首」,是連草書的「仑」字也反對了。
「進,登也,從辵閵省聲」。進的聲符是由閵字省卻的,根本和佳字全無關係。說「進不是越來越佳而是往井裡走」,只對了後面的一半。當然簡化了的「进」字仍有聲的成份,井比閵易明,基本上簡化得好。
以上的分析,是從字的構造原理作分解的起點,但根本討論的原則是:
漢字簡化要走形聲路向
其一、從用字(特別是書寫)更有效的角度看,漢字是必須簡化的,關鍵只在乎簡化得好還是不好而已。這亦是中國人幾千年都在進行的工序,所有的差別只在於所簡化的字有沒有規範化而已。
其二、形聲是漢字最重要的構成方式,現在的漢字百分之九十幾都是形聲字。形聲也使漢字讀起來更有效,所以是否好的簡化,基本上應看它是否從形聲這條路子上進發。
其三、漢字簡化其中一種方式是同音假借,例如後面的「後」字和王后的「后」字,一律簡化作「后」。像反對者所舉出的「麵」字簡化作「面」字都是同一種情況。同音假借有好有不好,不好的是語意有時很混淆,但好的是文字的數目會有所減少,強記的需求大大減低。這個做法既然有好有不好,那就不應只看不好面而不看好面的。
伴隨著這三個原則,反對者的挖苦其實就很不應該了。何況,就個別的情況來說,反對者的分析,解錯的字例有親、愛、運、導、飛、雲、買、輪和進,說得正確的字例有產、兒、開和關。從數字來說是大比數見負的。而且舉得出的應是挖空心思去找的,找不出更多,意味問題還不很大的。
當然我不想偏幫哪一方面,事實上有些字確實簡化得好的。就以上述這些字例來說,「亲」字筆劃減少,還能保有聲符;「运」字、「进」字簡化聲符,還能確定形聲的造字方式;「云」字能追溯原始造字的原意(雖然是象形而非形聲)。如果用這方針去衡量每一個簡化字,應該是簡化得好的比簡化得不好的多。
一套太多抽象意符和複雜筆劃的文字,基本上是國民學習的障礙,如果不走拼音化的路,好好地簡化,是必須的。簡化字破壞漢字的美感,這點我認同,但要用得更有效,這點「犧牲」也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