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印象中的蘇軾是一個達觀的人,性格爽朗,思想豪邁,特別是他的名作《前赤壁賦》,看透人類的渺小,歌頌自然之永恆。他提出了變與不變的人生觀:「自其不變者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是一種對人生的頓悟了,理應任何事物都能放下,而達自在之境。
可是事實卻並不如此。不用說得太遠,就是《前赤壁賦》完成之後,也還有一段隱曲。
蘇軾是在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46歲)完成這篇作品的,寫的時候他在黃州。正是《前赤壁賦》完成之後一年,他的友人傅堯俞(字欽之)派人到黃州向蘇軾索求近作,蘇軾便把他的《前赤壁賦》親書送之。蘇在文末題跋云:「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
奇怪嗎?一篇這麼優秀的作品,換轉別人或另一時空,真是很樂意公開甚至傳揚的。可是蘇軾一則「未嘗輕以示人」,寫給友人也要千叮萬囑,期望「深藏不出」。很顯然他是怕由此而惹禍的。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不妨推測蘇軾所擔心的究在哪裡吧。這篇賦交代了寫作的時間:壬戌之秋(神宗元豐五年)的七月十五。事緣他和友人遊賞赤壁,在一種美好的氛圍下誦詩飲酒,由此而帶出一些人生看法。我細揣文字,蘇軾最有可能擔心的或許是這幾句:「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幾句是仿效《楚辭》體寫成的句子,最啟人疑竇的當然是「望美人」這句。「美人」是誰,當然不是一般的美人,特別是「《楚辭》體」,美人當別有所指。《楚辭》舊解,自王逸、朱熹以降,很多時都把屈原口中的美人坐實為人君(即懷王)。清朝的注釋家有較廣闊的視野,如朱冀的《離騷辨》、朱駿聲的《離騷補注》、戴震的《屈原賦註》等,都不是一見到「美人」就當作是君主,有時指出是屈原自喻,有時是指賢士,有時是指壯盛之年的人等。蘇軾口中的「美人」是誰,只有他自己知。何況只是隨口吟詠,就正如你哼一首樂曲,你未必就等同歌詞中人。但即使是指人君,或者確定指神宗,又有甚麼問題呢?除非你一定要這樣聯想:蘇軾思念神宗,就好比屈原思念懷王。懷王被奸佞權臣蒙蔽,就好比神宗也被小人蒙騙,導致正直的人如我(蘇軾)也被貶逐,這樣才有可能被指尋釁滋事。但這想像畢竟是迂迴了些。
第二個可能「出事」的推測或許是賦中引述的曹操事蹟:「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三國是人才輩出的時代,除了「橫槊賦詩」的曹操,還有孫權、諸葛亮、周瑜等,所謂「一時多少豪傑」。蘇軾雖未必自比豪傑,但到底都是一個政治人才,也有報國熱忱,對新黨的政治策略提出過很尖銳的批評。所以他對三國人物的慨嘆,也許包括他個人懷才不遇、困頓失意的悲鳴。但這是否又想得遠些了,何況他這篇文章筆下的曹操,也只不過是「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這個不折不扣的事實呢?
至於再下去的文字,我細心分析,用心推敲,都還不過是借老莊的思想提出對人生的看法,特別是變和不變的人生觀,用來勸喻好朋友好好欣賞大自然,忘卻人生得失這類小枝節而已,應該不會構成甚麼被攻擊的藉口吧。
當然這些「理性分析」,未必就能夠完全說明蘇軾的內心世界;或者蘇軾的內心世界,也不能用這些安神定驚的說話可以一一平服,總之內心的憂懼,是一個人生活遭遇的最佳反映,有時不是用輕描淡寫的說話可以輕易抹去的。
還不過是中年甚至只是壯年的時候吧,什麼事情令蘇軾的人生蒙上一層這樣深沉的灰黑色?當時是王安石主政的時代,蘇軾看到新法推行中的一些流弊,正直文化人針砭時弊的老毛病來了,他經常「緣詩人之義,託事以諷」,最後被政敵何正臣、李定、舒亶等摘錄一些諷刺新法的詩句,加以彈劾,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經過幾個月的折磨,他僥倖獲釋,貶官黃州團練副使,這樣才「死過翻生」。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的憂懼應很易理解的。
蘇軾一生活了65歲,46歲前的遭遇才不過是患難人生的開端。可幸他波折的政治生涯或整個人生,並不影響——甚而推動——文學和藝術的創作,《前赤壁賦》的文章和書法(當然還有其他很多)保存完好,成為文化史上少有的多樣才華的創作者,作品影響世人甚深。
11/3/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