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入正題前,先看看一首詩: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李白《月下獨酌》)
這首詩很流行,我不是想加上甚麼解釋,而是很有興趣詩的寫成和流傳的經過。大家都應知道,李白一個人飲酒,孤單之餘,忽發奇想,不如邀月同飲。過程說得很清楚,最後是「醉後各分散」。李白在這一奇遇過後,應是盡歡(或盡悲)而醉的。這首詩是怎樣的寫下來的?醉了怎能寫詩?或許是醉醒以後補作,但有寫作經驗的人都應知道,醉中和醒後,不論詩興或感懷都是不一樣的。一個人的靈感,應是在半醉未醒之時最酣暢,創作也是在這個時候處於最高峰狀態的。王羲之完成《蘭亭序》,據說也是在酒酣之間,醒後再寫便不能再登峰造極了。
或許有人覺得我吹毛求疵,李白不能邊飲酒邊筆錄嗎?那在完全醉倒之前,便完成千古巨構,醒後再作增刪潤飾也來得及。
或許就是這樣吧,這問題是沒有精準答案的。另一問題是:詩成以後,如何能完整保存下來,流傳千古,直到今天你和我都能讀到?何況現今李白集中,《月下獨酌》共有四首,這一系列詩歌,無論作者或傳遞者,保存過程應是珍而重之的。
李白名氣有助詩歌流傳
李白是唐代大詩人,生前已甚有名,他的作品,只要一面世,或許就成為傳抄的對象,這有助於流傳。現今還保留的某些唐人選唐詩集,李白的作品便有多首。至於以後如何編集,如何刻印流傳,這方面研究,牽涉的學問便更多了。
李白有沒有作品散佚了?當然不會沒有,但他比一生作品只留下來兩首的張若虛應該幸運很多倍的。一個人如果想作品保留得比較完整,最好是自己生前編定詩文集,並加以詳細說明,確保平生著述可以保留。做過這種工夫的人,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白居易。
白居易在他的一篇文章《與元九書》中詳細說明他編集自己詩歌的過程:
「僕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臥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
他把自己的詩作分為四類:諷諭詩、閒適詩、感傷詩和雜律詩,一共八百首,連寫作時間和寫作背景也說得清清楚楚。分得這樣仔細,是出於珍惜?出於自負?怎樣都好,都是對自己負責任的表現。可惜下文所述,卻又有點兒流於輕佻俏皮:
「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者,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很顯然,他重視自己號稱為諷諭和閒適的作品,其餘感傷和雜律,無足珍重。他寄意將來為他編集詩歌的人「略之可也」,可是自己卻「銓次之間,未能刪去」,卻不止矛盾,還有點兒狡獪了。
為自己作品仔細分類是自負還是有其他目的?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傳銷自己作品的小手段而已。不是嗎?白居易的一首名作《長恨歌》,他自己的歸類是感傷類,用他的說法是「略之可也」。可是不單止他,還有其他同時代的人,十分珍視這首作品。《與元九書》引述了一個故事:「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連妓女也以懂此詩自誇,可見這首詩的流行。
他自己也有一首《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後文章合有名。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分明是以《長恨》和《秦吟》(《秦中吟》)對比,視為傳世重作。他預知自己「身後文章合有名」,而且「氣粗言大」的宣揚,難道他會忍受後世編集者把《長恨歌》刪去,就正如他自己所說「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如果不是,我想倒有些虛假了。
說白居易最懂傳銷自己的作品,當然就不止如此一端。他在令自己如何成名下過一番苦功的。成名之道,最佳手法莫過於挑戰權貴。他說自己是諫官,寫詩諷喻現實是職責,這固然是。但去到像「凡聞僕《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這樣的描述,白居易既沒有現場參與,頗有點兒戲劇性的誇張成份了。在當時的人對他做詩的手法已有所質疑:「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說也見於《與元九書》的自述),但這些議論,無疑都沒有給反省過來,相反是拿來作為肯定自己別樹一幟的論據。
詆訿前人佳構有些過份
自己寫詩如此取向也就算了,連前人佳構也盡情詆訿,由《詩經》以降,直至魏晉詩人,一些傳頌千古的名句,白居易評為「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他特別舉出杜甫為例,「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貶斥他人,抬高自己,是傳銷的一種手法,白居易用得很圓熟。
坊間流行的「老嫗能解」說法,說穿了又是一種包裝營銷手法。說見宋惠洪《冷齋夜話》卷一:
「白樂天每作詩,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
這個故事是出於旁人杜撰還是當事人自述,無從稽考,我只能採姑妄聽之的態度。一位文化人而寫詩需要徵求文化修養偏低(甚至沒有)的老婦人的意見,笑話也說得太大了。證諸白居易詩集中的作品,如真要這樣做「品檢」,恐怕絕大部份是要受淘汰了。前人對此已有所質疑,如《苕溪漁隱叢話》:
「樂天詩雖涉淺近,不至盡如冷齋所云。余舊嘗於一小說中曾見此說,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是豈不思詩至於老嫗解,烏得成詩也哉?」
苕溪說得客氣,這樣子的宣傳,其實又不過是一種傳銷手法,意味這種處理與眾不同,可以吸引注視。如果這說法是旁人杜撰,是有意陷白居易於不義;如果這說法是白居易自述,是有意陷詩歌於不義。均之兩種情況,我希望事實是前者而不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