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聰明人不論窮達總會想到皈依平淡?

聰明的人,在順與逆、窮與達、榮與枯,甚而生與死的分際,總會想到生命意義的問題。而真正的生命意義,在某個冷靜的思考時刻,卻往往是出人意外的希冀歸於平淡和樸拙。不妨舉兩個歷史人物——李斯、馬援——的經歷為例。

李斯是秦始皇的丞相,文才(創製篆書,統一文字)武略(攻伐六國,統一天下)兼具,一生功業已無須多作介紹。他不止個人榮耀,家族聲勢亦顯赫。《史記》指其「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說李斯是聰明人,倒也不是虛美。凡人生命際遇到此境地,總不免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可是李斯卻有自省的聰慧。他在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時刻,卻曉得感嘆:

                「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稅駕」,據《史記索隱》謂「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後吉凶止泊在何處也。」

李斯終極願望非常簡單

的確,如李斯之所憂,他在始皇死後,政治形勢改變,敵不過趙高的反間計,父子同被秦二世處死。「斯具五刑,論腰斬咸陽市」。臨刑前,斯謂其子曰:

                「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一個人臨死前,不是擔憂一生人所積累的榮華富貴如何打發,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純樸願望:和兒子過著自由無憂的生活,隨隨便便拉著黃犬,追獵奔跑的兔子。這些願望,出自一個自以為對國家貢獻至高無上的人口中,當中不無諷刺意義。這種在臨死前一刻的小小心願,和世人眼中的名利富貴相比,重量是不成比例的,但卻是最真摯,最沒有機心,也是最合人的常情。在這一刻,名利富貴不是等同過眼雲煙嗎?時光如果可以倒流,你是否願意只平凡地過一生,不要一步步蹈向險境而不自知?

李斯一生功名顯赫,人生最後一站卻全然是一個失敗者。相反馬援經歷人生困頓,卻逐步邁向成功。他少懷大志,而且眼光洞若觀火。處身王莽末年,群雄並起,他知延攬他的公孫述不是英主之才,毅然投靠劉秀,亦被器重,屢次征戰均立大功,後被壐書拜授伏波將軍。在征交趾破敵後,被封為新息侯,食邑三千。《後漢書》記述:

                「援乃擊牛釃酒,勞饗軍士。從容謂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熏蒸,仰視飛鳶砧砧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

跨越危難卻懂居安思危

原本,一個成功人物,尤其一個跨越危難而成功的人物,最易被勝利沖昏頭腦,自然也會高度評估自己的能力。可是馬援在人生最得意的時光,想起的卻是他的從弟馬少游給他的忠告:人生在世,不要過份追逐榮華富貴,只要有最起碼的物質,最起碼的尊嚴就夠了,過多,「但自苦耳」。馬援在危難的關頭想起這些話,自然是認同的,甚至在人生的某一瞬,想達到這樣簡易的目標也不是容易的事。馬援是閱過世的,而且能在閱世的同時反思的。他在居安的時候,能夠思危。他在成功時不是想像如何享受成功,卻想到「下潦上霧,毒氣熏蒸」的困境。在最困難的時候,大自然給他最平淡的安慰:「仰視飛鳶砧砧墮水中」,一個最平凡的自然界生物的動作,彷彿給他以無限的思想衝擊,就正如陶淵明採菊東籬,悠然見山時的靈光閃耀。在這時候,馬援所有的大概是對自己「成功何價」的質詰。或許,他在生命的這一個時刻,甘願放開一切的名韁利鎖,全然放縱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懷抱,過著最卑微的生活。這一刻的覺醒,是最難能可貴的。如果堅持,一生是不會有甚麼咎責了,最少不會像李斯般的欲回歸最自然卻不可得了。

李斯和馬援遇難時的話語,最平淡自然,最真,也最有感情,那就不是普普通通的話語,而是文學了。文學就是這樣最能給人啟發。演活這兩個典故的,例如李白《古風.其十八》:「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黃犬空嘆息,綠珠成釁讎」(「綠珠」用晉石崇因寵妓綠珠而被趙王倫誅殺事)、蘇軾《山村五絕》:「何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馬少游」等,都說明了人生更深切的體會。

一個紙醉金迷、求名求利走上單程不歸路上的眾生,看到這些具有血和淚的例子,是否也應得到一個反思的空間?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