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家司馬遷因孔子一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和其他話語,而引發了對名利富貴的深入思考。這是《史記.伯夷列傳》的末段: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品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這段說話有多重含義:一、君子求名;二、名得來要依正道,和求富貴相同;三、過度追求某些事物會有所犧牲;四、求名並不容易。
孔子求名要依道德規範
這是從一種有道德標準的規範之下來求取名譽了。如果面臨不能留名後世和富貴之間的抉擇,很容易是取前者而捨後者了。
這無疑很容易使人想起傳統中國思想中的三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魯大夫叔孫豹的話:「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立言和立功,最能留名後世,但價值總不及立德大。司馬遷所引述的幾個人物伯夷、叔齊和顏淵,雖然得到孔子的推重而揚名,但其本質是德行崇高,這點是無可懷疑的。
甚麼時代,甚麼人物,總會面臨留名後世和爭逐富貴之間的抉擇考驗。為名利富貴而損害名節的事幾乎每天發生,但在文學世界中,站穩人生價值取向,甚而蔑視功名富貴,也是很常見到的事情。不妨拿這些價值標準來看看唐代兩位著名詩人李白和杜甫。
李白有一首《鳴皋歌送岑徵君》,其中有兩句:「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意思很明確,「沽名矯節」、「棄天地遺身」,李白是選後者不選前者。很顯然,他舉的兩個例子,是「沽名矯節」的壞榜樣了。但不說不知,這兩人是誰?是也算稱得上歷史人物的申包胥和魯仲連。楚國人申包胥為求秦國出師協助對抗吳國,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魯仲連說服魏使辛垣衍不帝秦,為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李白認為「哭何苦而救楚?笑何誇而卻秦」,把他們也歸入「沽名矯節」的範疇,可見李白是如何的鄙視這類人物了。
不要說申包胥和魯仲連,伯夷、叔齊也沒放在眼內:「路遙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梁園吟》)」
李白、杜甫俱不齒名利
李白透視人生,了解物質、官爵之類並不可恃,例如:「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鳳凰台》)、「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古風其九》)、
「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古碑材,龜頭剝落生莓苔。……誰能憂彼身後事?金鳧銀鴨葬死灰」(《襄陽歌》)等。最可依恃的只有眼前的酒杯:「飲酒入玉壼,藏身以為寶」(《擬古其八》)、「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將進酒》),和放曠於山水之間:「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夢遊天姥吟留別》)、「黃犬空歎息,綠珠成釁讐。何如鴟夷子,散髮棹扁舟」(《古風其十八》)。
當然他坦率的宣告更能表示他處世的真誠:「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後更歎息,浮華何足珍」(《擬古其九》)、「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江上吟》)
不要以為李白是浪漫詩人,是超乎世外的詩仙、酒客和俠士,才有這樣對名利不齒的看法,寫實詩人、一生為貧困和顛沛流離所折磨的杜甫也不遑多讓。還是生活在長安,在人生的較早期的時候,杜甫在遊賞長安勝景曲江的同時,透過對四週的美景的感觸抒發了他對人生的看法: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曲江》其一)
或許杜甫所認識的都是些窮愁潦倒的人,名氣對他們並不管用,例如拒絕永王璘徵召,側身潛遁,由是知名的孔巢父:「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以高才為玄宗賞識的鄭虔:「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醉時歌》)、曹操的後人,以繪畫名揚當世的曹霸:「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這種對名利富貴的質疑,其實飽含著人間世態的辛酸,杜甫哀傷親故,無疑也是哀傷自己。但總的思想取向是蔑視浮名和富貴,重視人文精神和思想價值。李杜名傳後世,可一生並不以留名為首要理想。這些名字的不朽,不徒是有著述傳世,能夠「立言」,歸根究柢是因個人的人生經歷表達對生活的執著,對理想的堅持,對是非的確判,能夠「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