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約聖經.傳道書》第一章: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
這是對智慧和知識的一個反思過程。理論上,時代愈進步,知識愈多,對人的生活愈有利。但從來智者對這一課題都有一很深刻的質疑。
中國文化中,反智也是一個對生活的認知過程。
原始初民的反智,只是生活的一種實踐,當中並沒有任何思想性。例如古詩《擊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這首傳說是帝堯時代的民歌,講述一個勞動者的生活方式,其中最深刻的一句是「帝力於我何有哉?」皇帝的力量也莫奈我何,即是生活只要勞動便可,毋須其他知識,更不論人與人之間的鬥爭。《詩經.大雅.皇矣上帝》:「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是說你可以沒有知識,沒有智慧,但是要時時順服上帝的誡命和法則。這裡的上帝,不是人間的王,而是天上的帝,即是順天道而活了。
初民沒有任何知識的思想包袱,但到了複雜的人間世,反智的思想是系統地出現了,最主要是見諸道家的思想。老子反對知識,是和繁複化與虛偽化的社會發展對著幹的。《道德經》第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在一個倫理規範日漸嚴密的社會,老子認為人的本性被一些有心者愚弄了。所謂大道、智慧、六親、國家,是管治者用來控制人類生活行為以至思想的工具,只有完全撇棄,人的真性才能顯露。第十九章更進一步提倡把智慧棄絕: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這是說拋棄聰明才智,人反而可以得到比往昔多百倍的好處;不去談仁義,人自然就會恢復孝慈的本性;拋棄投機取巧和汲汲圖利的心,自然就不會有盜賊。在這裡,聖智、仁義、巧利,都是磨滅人類純真質樸本性的天敵,只要一一去除,個人私心慾望減少,人類才能和平相處,才能達到「無憂」(第二十章:「絕學無憂」)的境界。
莊子處身的時代後於老子,社會的複雜性超越春秋時代,對知識的質疑也系統化地加深了。《莊子.養生主》有一些很有代表性的理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這裡並沒有涉及從人際間的利益爭逐的角度看問題,而只簡單地指追求知識有損生機。只要不求知:就「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但莊子對人為的制度規範的攻伐卻絲毫不遜於老子。《馬蹄》說:
「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辟為禮,而天下始分矣。」
這裡所說的「蹩躠」,形容不良於行卻努力趨赴的樣子;「踶跂」則是形容墊起腳跟硬向上提的樣子。兩種動作,都是指聖人追求仁義,本不可能,卻偏要用力去做,這不免受到質疑。結果怎樣?縱逸、放肆(「澶漫」)的一切藝術,煩瑣、拘泥(「摘辟」)的一切禮制教條,是使人類鈎心鬥角、四分五裂的根源。《馬蹄》明白的質疑:「道德不廢,安取仁義」,即是說人類如果不廢其天性而常任自然,便用不著仁義了。而「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聖人牽強地造出許多禮樂制度,想要生硬地改變天下面貌;把仁義高懸著作為道德標準來安慰人心,這是人開始挖空心思、竭力追逐巧智去謀利的原始根源。
繼承老子「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的說法,《莊子.胠篋》具體地指「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擲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意思是說徹底摒棄聰明才智,大盜才可休止;放棄個人財物,小盜也不再興起;焚燒符信、打碎印章,民眾才可以返樸歸真;打破量斗、毀壞秤鉈,民眾才沒有爭逐之心;把天下聖人之法全部毀掉,百姓才可以參與議論。這是徹底的對知識以及據之而產生的典章制度的全面質疑了。
或者說,老莊思想純乎「理論」,誇大某種思想意識,務求聳人聽聞,或是把問題說大了,好等社會問題得以彰顯。但知識會帶來禍患,或者(向壞的方向)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運程,卻在歷史中得到印證。
宋朝文人蘇軾一句「人生憂患識字始」,可以說是老莊反智思想的一句簡約概括。這是一首長詩《石蒼舒醉墨堂》的第一句。蘇軾寫這首詩時只不過是三十四歲之齡,但對識字——不用說文人之間的文字鬥爭了——給人帶來的憂患已有透剔的視野。或者說,這也許是一時一事的感觸,是否就認為是真道理也說不得準吧。但看多一首詩,也許更能了解東坡的心路歷程。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洗兒》)
寫這首詩的蘇軾,當時在黃州生活,這裡所說的「兒」是他和愛妾朝雲所生的兒子。兒子出生的年份是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比朝雲長二十五年的蘇軾當時四十六歲。每個人生下孩子,都希望孩子聰明,但蘇軾即時聯想到的卻是自己被聰明所誤的一生。聰明,總包括知識與能力,也包括了一個人自恃的才幹而伴隨而生的傲岸。但這些一切,都是會為你招來惡果的。蘇軾語帶譏諷的說「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表面是對兒子的「祝願」,但卻坦率的反諷當權的人不外是一些愚魯之士,諷刺這些人往往可以無災難地做到官場的高位。連寫一首小詩都有這樣的機鋒,可以相信這是蘇軾命途多舛的總根源了。但詩人是無可選擇的,四十多歲的人了,如果命運就只停留在這一瞬,人生悲戚的份量無疑是深沉的。蘇軾對知識的質疑(雖還未至於推翻),思考上也許和老莊接軌的。
知識殘害了一個讀書人,也許還包括陶淵明。陶淵明不是一個厭惡知識的人,他的詩歌和文章多次自述讀書的經歷和享受。但他讀書沒有任何機心,只是從心喜悅而已,即使是著述,目的也在於「自娛」(《五柳先生傳》:「常著文章自娛」)。事實上,他的生活內涵和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也沒有二樣。他也頗享受和農人的交往,出現在詩歌的記述如:「日入相與歸,壼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癸卯歲始春懷田舍》)、「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其二》)、「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日入室中闇,荊薪代明燭」(《歸園田居.其五》)等。他喜歡心思樸素的人,所以搬遷也以此為目標:「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敝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移居》)。他也不以生活貧困為負累,所以「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雜詩.其四》)。
知識對他的折磨,是他被認定為有文化的人,甘願過一些貧農生活,有時引人不解。《飲酒.其九》很詳細寫過一次經驗: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於時乖。襤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栖。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
田父見到陶淵明作為有知之士,但過著這樣貧苦的生活,也覺得不很適當。他勸陶淵明稍為放下個人的執著,做一個順從時世的人,最少可以改善個人生活。田父的好意,不是一時的感觸,而是經過長期觀察和鼓起勇氣的遊說。結果怎樣?當然是被拒絕的。陶淵明再次重申個人心志:「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事實上陶淵明也不是沒有想過用他的所學謀事,他的《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約作於二十九之齡,當中便有「投策命晨裝」的經驗。但當「眇眇孤舟逝」的當兒,他已「緜緜歸思紆」。最傳頌的是《飲酒.其九》前一年所作的《歸去來辭》,序中說明他為官不過八十多日便借故離任。
如果不是還有些學問,陶淵明便不會有這樣的思想掙扎。但有思想掙扎也沒所謂吧,總之不仕就是了,你喜歡過平淡的農耕生活,廣闊的農村是會等著你的,知識又何來會折磨一個避世的詩人呢?
不是這樣的,陶淵明的通達知識,正正就是折磨他的元兇。不信,看看他的《雜詩.其二》: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這詩分明寫了一個有志難伸,鬱結終夜的人的悵惘。他沒有知音,伴隨他的只有靜夜,一個難眠之夜。他只能以酒杯澆自己塊壘。很難理解一個只懂務農的人會有這樣的抑鬱心境。相類似的思想掙扎,陶集中還有很多,是真的智慧在一個人的腦海中起了作用。一個在《歸去來辭》中的「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在《五柳先生傳》中的「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的陶淵明,與一個在《與子儼等疏》中的「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眇然如何」的陶淵明,是有意識的矛盾的。
除了蘇軾陶淵明,文學世界不也是充滿了愁煩和憂傷的人物嗎?這些都是很有知識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