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和中學文憑試文學科課程都有選蘇軾的《前赤壁賦》。賦中有句:「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課本註釋這句大都是「美人,指君主」之類,有的甚至坐實君主即神宗。手頭一本算是「較負責任」,註引王逸解:「此篇言己思念其君,不能自達」。我教這課,用到這些註釋,都是頗猶豫的。蘇軾被貶黃州,和友人泛舟遊黃崗市上的赤壁磯,「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明明是泛舟樂事,突然想起皇帝,不也有些煞風景嗎?這就正如低年級中文課教《古詩十九首》,其中有句「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很多時課本解釋指「白日」就是皇帝,被「浮雲」(小人)遮蔽(即蒙蔽)了。我想古人即使心中有帝,也不致於像「舉頭三呎有神明」般,「舉頭三呎有皇帝」吧。
說回蘇軾,他「滿肚子不合時宜」,正直有抱負的人落得被貶逐命運,差點連性命也不保,對皇帝即使不便公開抱怨,也不至於時時思念,尤其在「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良辰美景之下。再說,蘇軾飲酒樂甚,扣舷而歌,由「桂棹」開始,直至「天一方」,都是歌詞內容。歌詞可以隨口唱出,就正如時人口誦流行曲,未必流行曲詞就等同唱者的生活內容。
不要忘記,《前赤壁賦》申論了大自然變與不變之道,蘇軾明言:「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作者樂意以不變角度看事物,把生平鬰結寄託於自然美景的賞玩中。在這情況下,不變的美景和達觀的人生感覺中突然出現了個神宗,不太可能吧!
有一說,「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是仿《楚辭》體寫作,屈原忠君愛國,蘇軾歌唱用其「體」,不也有些思想感染嗎?拆解這說,也是容易的。蘇軾歌「《楚辭》體」曲辭,就有其『寓意』」,哪《前赤壁賦》前面所說的「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不也應該有其「《詩經》體的『寓意』」嗎?但「《詩經》體的『寓意』」是甚麼?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以為我故意引開話題,避去宗旨。那末,深入探究屈原所說的美人,應該還是有意思的。屈原的美人,在不同篇章中是有不同含義的。
先舉《抽思》為例。「願遙赴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結微情以陳辭兮,矯以遺夫美人」,這裡的美人確乎指「君」,理由是,這裡先說是「遺夫美人」的「陳辭」,接下去的兩句是:「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從語意探討,這是一些爭辯的說詞,爭辯的對象無疑就是「君」。《思美人》說的更具體:「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蔣驥《山帶閣註楚辭》註釋這幾句:「此亦懷王時斥居漢北之辭,蓋繼《抽思》而作者也。美人,即《抽思》所欲陳詞之美人,謂君也。」
但卻不是凡言美人都指君。屈原較早期作品《離騷》也有提美人的概念:「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美人自王逸、朱熹以來,都以為人君,即指楚懷王。清註釋家有較廣闊的視野。朱冀《離騷辨》以為屈原自喻,朱駿聲《離騷補注》以為美人泛指賢士,戴震《屈原賦註》說「草木零落,美人遲暮,皆過時之慨」,這裡是用以喻壯盛之年。美,作為人的一種質素,《離騷》提及的也不少,例如「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委厥美而歷茲兮,芬至今猶未沫」、「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可見美人是特指有美好品質的人,不一定指君。屈原自戀,說美人是自稱,也沒有完全反對的理由。可見屈原的詩歌中,有時美人可以指君,有時不是。所以,後來作者,作品中一見到美人就一律機械化地等同君主,這是不正確的。
回頭再說《前赤壁賦》,既然屈原作品有以美人喻人君的事例,應該不能完全否定蘇軾也可有用美人喻君的可能。但不應忘記的是,屈原和懷王有特殊的關係和感情,有些研究者注意到這點,甚至把二人的關係提升到同性相戀的關係。我當然不能隨便肯定這一說法,但只要看到屈原在《涉江》中自己描述儀容打扮:「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寶璐」,就會知道他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有時更有一點兒女性化。蘇軾豪邁,他的為人以至作品就完全沒有這一傾向。所以不管甚麼情況,終日說人君啊,人君啊,我想念你啊,不單止有些不合邏輯,還有點兒肉麻。如果可以選擇,我就不會這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