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字誠齋,南宋著名詩人,和尤袤、范成大、陸游合稱四大家。認識楊萬里,是從讀了周汝昌選注的《楊萬里選集》(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的「引言」而開始的。「引言」用很獨特和生動的文字介紹楊之生平及其詩作,當然選注者對楊萬里是從心底佩服的。
我特別對當中解釋一首楊詩的寫作底蘊有深刻印象。這詩是《過揚子江》兩首其一。詩是這樣寫的:
「祇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
周汝昌認為詩寫得不壞,但不少人也同時抱憾:這麼好的詩,為甚麼結句是如此「洩氣」?不止一般人,就是清代大詩評家紀昀也認為:「用意頗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續」。紀昀解釋這「不接續」的末尾兩句是:「悟紛紛擾擾之無益,且汲水煎茶,領略現在耳」。
周汝昌不這樣理解,指出「千載英雄」、「六朝形勝」之類,都是暗諷南宋小朝廷,寄寓對南宋偏安江南的不滿。但為何末尾兩句卻轉移寫毫無關連的煎茶事?這當中其實蘊含一個「今典」——原來當時金山絕頂建有吞海亭一座,是「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煎茶的!——當時亭館皆極壯麗,專為招待金使,『殷勤』無所不至。」這使通首詩歌具有多麼深刻沉痛的感慨和羞憤。
寫出這樣詩歌的,不是「愛國詩人」是甚麼?如果結合詩人臨卒前整理詩卷,對自己詩歌的評價:「南窗兩橫卷,一讀一霑襟。只有三更月,知予萬古心」,不由得不對詩人的志節抱負起了由衷的敬意。
不止如此,近讀南宋史料筆記,羅大經的《鶴林玉露》,對楊萬里會有更深入的認知。羅大經記楊誠齋有其近便之處,原因是二人有同鄉之誼(廬陵吉水),而羅大經的父親羅茂良(竹谷老人)是楊誠齋的門生。所以《鶴林玉露》根據耳聞目睹有關楊誠齋的詩文、言論和逸事,所記達三十七條之多,是了解楊萬里和當時的政治背景很好的第一手材料。
《鶴林玉露》所記,楊萬里當然是一極有才幹之人。「雍公薦士」條記:「虞雍公(按即南宋抗金名將虞允文)初除樞密,偶至陳丞相應求閣子內,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遍,歎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為首。』」
才幹而外,是具有政治識見和剛直賦性。前者見之於「太子參決」條楊引歷史事例堅決反對孝宗欲詔皇太子參決庶務之議、「齊人歸女樂」條指不論人主治天下、人臣相其君皆必先正其治之之主。後者見之於「誠齋謁紫巖」條:誠齋退休時,悵然曰:「吾生平志在批鱗請劍,以忠鯁南遷,幸遇時平主聖。老矣,不獲遂所願矣!」
楊誠齋為人所稱道的,還有其為官清廉守正的行為。「誠齋退休」條指誠齋退休南溪之上,只有「老屋一區,僅庇風雨。長鬚赤腳,纔三四人」。徐靈暉贈詩云:「清得門如水,貧唯帶有金」。又「住山僧」條指「楊誠齋立朝時,計料自京還家之裹費,貯以一篋,鑰而置之卧所。戒家人不許市一物,恐累歸擔,日日若促裝者。」
綜覽《鶴林玉露》,所敘當世人物,才情識見操守若楊誠齋之類可謂鼎盛矣。然而南宋終不免偏安江左及至於淪亡,是不始於人才匱乏,而實有其特殊之政治背景。誠齋政治上雖未有重大建樹,文學事業卻卓然有成,尤其詩作更開一代新風。其為愛國詩人,則庶幾能與陸游同標並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