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暗香》、《疏影》有沒有國事題材?

《暗香》、《疏影》是姜白石的詠物名作,涉及題材有何所指,應該是很受關注的問題。引起問題的原因,是《暗香》有句:「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疏影》有句:「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這兩組句子是否為北宋滅亡、徽欽被虜而抒發感念家國的情懷?

不妨先參考相關解釋。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釋「昭君不慣胡沙遠」句引各家注:張惠言《詞選》謂「以二帝之憤發之」、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謂「乃為北庭後宮言之」、鄭文焯謂白石詞意本王建《塞上詠梅詩》,引昭君事應有所指、劉永濟以《南燼紀聞》載徽宗北行道中聞笳笛作《眼兒媚》詞,乃白石昭君云云的由來等等,都主張白石詞作意乃詠國事。

這些說法都是很值得斟酌的。一個作家感懷家國,應是很普遍的寫作題材,理應較多在作品中出現。很可惜姜白石的創作,寫個人際遇、愛情等的傷感多,寫現實政治少,除非一些很特殊的事件,否則絕無理由突然在一兩首詞作中涉及家國題材。而且姜白石一生落魄江湖,屢考科舉落第,要倚仗達官貴人或名士接濟,妄言國事恐怕不是現實環境所允許。

根據夏承燾的編年,《暗香》和《疏影》作於南宋紹熙二年(白石時年三十七),和靖康之難相距已六七十年。正如夏氏所言:「謂專為此作,殆不可信。此猶今人詠物忽無故闌入六十年前光緒庚子八國聯軍之事,豈非可詫?」

再來看看《暗香》和《疏影》的寫作緣起。二曲有序:「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完全是文人墨客互相欣賞的清玩文字,寄情可以深厚,假託傷懷國事大可不必。

白石詞中,寫個人愛情失落的題材最多,其中尤以戀慕合肥歌女姊妹成為一生創痛。根據夏承燾考證,白石集中寫合肥愛情事跡詞作超過二十首(見《白石行實考.合肥詞事》),託梅託柳起興是常見題材。恰恰紹熙二年是白石踪跡見於合肥最後的年份,估計自此年後,合肥情侶已離肥他往。《硯北雜志》(下)載「姜堯章歸吳興,公(按指范石湖)尋以小紅贈之」,或許就是用以填補白石感情上的空虛。

回頭看看,中國文學作品以王昭君作詠寫題材本是非常普遍的事情。白石詠昭君,據「想珮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詞意紬繹,是先有梅的實景,然後幻想此花為昭君精魂所化,以突顯其「幽獨」的個性。又正因其「幽獨」,故連類想像「不慣胡沙」、「暗憶江南江北」,其中的昭君未必有諷諭的寄託。至於「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則更是泛寫眼前景,不必坐實是寄託傷國之懷。

中國古典文學中,歷來注家每喜假託作家是詠物託諷,故每談一事,每寫一物都有深諷焉。像上引張惠言、鄧廷楨只是隨意附會,鄭文焯、劉永濟引述詠梅詩(如「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向晚不堪回首,坡頭吹徹梅花」之類),如果「梅」這種尋常物象都一定有背後的意義,恐怕解說文學創作者將會非常忙亂。至於如張惠言依據《暗香》首數句「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而謂「首章言己嘗有用世之志,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則更是憑空臆想,毫無根據了。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