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梅館記》的「病梅」意何所指?

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很傳誦,中學語文教材有選讀,所以相當深入民心。

由此,他寫這篇文章所諷喻的是甚麼,便很值得留意。

當然作者的諷喻對象是隱晦的。一般來說,文人畫士把梅花「斫直、刪密、鋤正」,比喻當政者對人才的壓抑和摧殘,根源在於不文明的科舉取士制度。龔自珍三十八歲始中進士,但朝考卻以「楷法不中程」(楷書不合館閣體的規範),不列優等,無法成為翰林院庶吉士,喪失日後參與朝政的機會。龔氏也為此抱憾終生,曾於跋某帖寫道:余不好書,不得志於今之宦海,蹉跎一生。回憶幼時晴窗弄墨一種光景,何不乞之塾師,早早學此?一生無困扼下僚之嘆矣!

一個反對八股取士的人,偏偏不透過這麼一個途徑便無從發展抱負,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但仕途失意也非全是壞事,這加速發展了他的進步思想,成為批判清朝腐朽政權的一種啟蒙力量。他生命的最後期寫的《己亥雜詩》有一首:「祇將愧汗濕萊衣,悔極堂堂歲月違。世事滄桑心事定,此生一跌莫全非」(一四九),可說是這種發展過程的很好的解說。

用字體不合時俗而壓抑一個人才,這是很荒謬的事情。《己亥雜詩》有一首是談書道的:「從今誓學六朝書,不肄山陰肄隱居。萬古焦山一痕石,飛升有術此權輿。」(二二九)「一痕石」指的是《瘞鶴銘》。龔自珍不學王羲之而學陶隱居(陶弘景,傳為《瘞鶴銘》作者),是反傳統的,視為「飛升」之術,當然不是當真,只是借此宣洩憤慨而已。何況,到了四十將末而自覺「心事定」的時候,才來「誓學」,諷喻的意味不也是太明顯嗎?

「病梅」的意象其實也是頗廣泛的。《己亥雜詩》有一首反纏足的陋習:「姬姜古妝不如市,趙女輕盈躡銳屣。侯王宗廟求元妃,徵音豈在纖厥趾?」(一一七)說起來相當感慨。除了這首詩外,他在《婆羅門謠》中,有「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這樣頌讚不纏足的少數民族婦女;在《菩薩墳》中,也有「大腳鸞文靿」的頌語。穿著尖頭鞋子(躡銳屣)的輕盈趙女,她們的體態被欣賞,不就有些「文人畫士」偏賞欹梅的相同韻味嗎?

龔自珍對人的體格被殘害也感觸良多。《己亥雜詩》寫鴉片的毒害和剖析鴉片流毒的背景:「津梁條約徧東南,誰遣藏春深塢逢。不枉人呼蓮幕客,碧紗幮護阿芙蓉」(八十五)、「鬼燈隊隊散秋螢,落魄參軍淚眼熒。何不專城花縣去,春眠寒食未曾醒」(八十六)。他抨擊「蓮幕客」(官吏的幕僚)私下販賣「阿芙蓉」(鴉片),本身也是煙癮發作時「淚眼熒」的受害者。所以也很支持友人林則徐的銷煙救國的行為,也以未能參與其事而感可惜(《己亥雜詩》第八十七首:「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

《病梅館記》是作者在1839年(47歲)返回故里杭州所寫作的。篇章的另一題目叫《療梅記》,和大型組詩《己亥雜詩》是同一年的創作。經歷了波折跌宕的人生,觀察過複雜多端的世情,作者感受到封建社會中要療的梅著實不少。「予購三百瓮,皆病者,無一完者」、「江、浙之梅皆病」,這樣的的唏噓是沉痛的,這包括了思想上、體質上和體格上對人多方面的殘害。作者慨嘆「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閒田……窮余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是否就是對現實社會的改良無望發出了沉重的聲音?

20/7/2010

日期: | 作者: 鄭楚雄 香港教育 中國文化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