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虧欠了錢鍾書楊絳夫婦

這「眾人」,自然包括了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當權者,把中國文化推向毀滅的邊緣,把知識份子整得死去活來;也包括出手為當權者批鬥、殘害讀書人,用盡所有想得出的殘酷的凌虐手段,打擊所有無辜者的生存意志;包括在錢氏放洋回國,有感於工作受到一位飽學之士威脅的人,出盡陰謀去拖延、阻止錢氏接受大學聘任;也包括錢氏出名以後,一些從事出版者,透過不同關係索取錢氏文稿出版,但某些情況令作者難為,也都勉強從命;包括手握一些錢氏親筆所寫的書信,即使傳揚個人私隱也不避忌,希望在拍賣市場上大撈一筆。等而下之,取得和錢氏夫婦的聯絡方法,藉故用書信求教,甚至登門造訪,滿足「集郵」心態,或套取作者書信手迹,方便漁利或炫耀。

以上這些埋怨,不是我杜撰,很多是楊絳女士在她的作品中描述的,當然也有些是我個人親聞和目睹的。

對於文革和個人的遭遇,錢鍾書先生批判得頗為透徹。在楊絳女士所寫的《幹校六記》中,錢氏寫了序,其中說:「《六記》應該遺漏一篇,是『運動記愧』。具體地說,『愧』指三類人:隨著大夥兒去糟蹋一些好人的人、被批鬥而沒有膽氣出頭抗議的人、明知就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判案。」錢先生自言屬於第二類。有人借此批評他甘心逆來順受,但社會如果充滿了第一、第三類人,一個良善的文化人能做甚麼?借用《幹校六記》楊絳的話,就是「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我們仨》寫錢鍾書在回國求職時有不少辛酸經歷,例如清華答應聘任,可是卻因嫉妒被人借故拖延,他「痴漢等婆娘似的一等再等,清華杳無消息。」他推辭暨南大學英文系主任的求聘,為的是「決不肯奪取別人的職位」、「鍾書這一輩子受到的排擠不算少,他從不和對方爭執,總乖乖地退讓。」不要以為錢氏文字辛辣,得罪人多,實際上他的好友對他了解最深:「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工作上被排擠,主要原因還是因才招妬,樹大招風。

在那個紛亂時世,你有真才實學,自易受到利用。在《聽楊絳談往事》中,楊絳記述:1950年仲夏,喬冠華到清華借調錢翻譯毛澤東選集。這不是一件好做的差事,因為中文編輯與英文翻譯幾乎同步進行,編定過程中要不斷修改。「好在鍾書最順從,否了就改,他從無主見,完全被動,只好比一架工具。」1954年翻譯毛選工作告一段落,錢又被借調到古代組選宋詩。宋詩難選,宋代詩人多,詩作更多,又沒有一部現成的《全宋詩》,得下大工夫搜輯辨認,遍選宋詩,最終用兩年時間完成《宋詩選注》,卻被一幫有心人聲討《宋詩選注》的資產階級觀點。這些心靈上的折磨,大概比下放時做搗糞,吃霉白薯粉摻玉米麵白窩窩頭、因通曉多國文字,在幹校被編配派信工作等的身體折磨還厲害。

1980年,楊絳女士把她記述夫婦二人在69至72年下放幹校的生活經歷寫成「六記」,交到香港某出版社出版。書成裝幀簡樸,幾十頁的一本小冊子,但由於寫了錢氏夫婦的一些現實遭遇,也記述了文化界中比如何其芳、俞平伯等作家學者的辛酸經歷,寫得滿有淚痕,當時頗引起文化界的關注。由於出版此書為出版社賺了不少名聲,主其事者見獵心喜,想透過關係再出錢鍾書的文集。要求到了錢先生,使他頗感為難。可能因盛情難卻吧,錢先生只好勉強把幾篇舊作加上一兩篇新稿,湊集成書,並幽默地題書名為《也是集》,算是滿足了友人的期望。

自四人幫倒台,國內政治環境比較寬鬆,文化人和外界交流的機會也較容易。由於錢鍾書名氣響,不少人都希望透過不同聯繫,登門求見,或作鴻雁互通等。這些不情之請,為錢先生帶來不少煩惱。他曾經作過比喻: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好吃就行了,何必要看生蛋的雞是甚麼?但事實上接見過或書信回覆過的也不少。

現在不少人當作曾經面見錢氏夫婦是一種榮耀了,在一些回憶文字中總喜歡提一提。我曾經親眼見到一封錢老親筆回覆幾位中學女生的信函,解答一些所謂學習上的問題。這種誠懇的人生態度,和「大學者兼小說家」理應高傲的身份地位總有些不成比例。

至於選擇不去國,錢氏夫婦說得很清楚。《我們仨》中楊絳說「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不願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但作為國家,這樣對待一位才學可能是空前絕後的學者、一位只希冀一個「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的家庭,是否有點兒過份、當中有著濃重的虧欠?

2/6/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