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有所謂「天下三大行書」,先後次序分別是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唐顏真卿的《祭姪文稿》和北宋蘇軾的《寒食詩帖》。這個「排名」,未必百分之一百人同意,但相信持否定意見的人也不會太多。
有些人會覺得奇怪,《寒食詩帖》雖然不是工工整整,整幅的字大小不一,有的懸筆還故作誇張,一字佔兩字的空間,但還是一幅乾淨俐落的作品。前兩幅卻書寫隨意,字的大小不同、行列歪斜尤其次,就從表面看,兩作修改塗抹的痕跡顯著,或會被人覺得只是一幅草稿,或充其量是未完成作品,為何成為千古名作,「排名」還在《寒食詩帖》之上?
了解一幅名作,除了欣賞作者的技巧以外,還須考究其創作背景。
《蘭亭集序》是王羲之47歲時的作品。先有《蘭亭集序》的「文」,再有《蘭亭集序》的「書」。文章記述了王羲之和友人一次在蘭亭雅集的活動。活動的大概,文章的前半概括得很清楚,時、地、人、天氣以至活動內容都一一列述,而以「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來總結。試想,如果文章的內容就這樣收束,有幾高藝術技巧的創作者都不會寫出什麼震動人心的作品吧。
但行文一轉,由「夫人之俯仰一世」開始,作者刻劃了他的感情懷抱:人生的喜樂,內容多樣化,動與靜不同,總有令人寄情之處。可是不管如何,人都不敵命運的安排,總要面對死亡的到臨,這是令作者有「豈不痛哉」感懷的原因。
晉朝老莊思想盛行,很多人用這類思想試圖參透、解釋命運,但王羲之坦言「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這種令作者感到「悲夫」的人類命運無法突破,就只會延緜不絕,成為千古遺憾。文章由樂入悲,真正觸碰到人的心靈的虛弱處。
王羲之在飲了幾杯,揮毫創作的時候,內心世界應是犖确不平的。寫這篇書法,沒有想過要傳世,只是把一時的感懷盡情抒述,所以也不計較下筆是否準確。全篇文字,修改、補充之處不少,例如「崇山峻嶺」中的「峻嶺」是補上的;修改之處也不少:「或因寄所託」的「因」字、「向之所欣」的「向之」、「豈不痛哉」的「痛」、「今之視昔」之後塗抹二字,接著「悲夫」的「夫」字也有改正。最後「有感於斯文」的「文」字更重筆重寫。
整篇作品,渾然天成、變化結構、轉換筆法都隨意揮洒,沒有一個字可以挑剔。當中的多處修改,不是瑕疵,反為成了不經意的自然的一部份。據說王羲之在酒醒以後,過了幾天,把原文重寫數遍,但都沒有在蘭亭聚會時所寫的好,可以說原創是匠心獨運的佳構,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相同作品。
顏真卿的《祭姪文稿》卻是另一故事。論原作的塗抹修改,比《蘭亭集序》猶有過之。整個作品有24行,看得到的修改之處就有9處,而且這9處修改,和《蘭亭集序》不同。《蘭亭集序》是文稿已定,王羲之的書法,是寫錯字的修改。顏真卿的作品,則顯然是一篇未完成的文稿,所以寫完覺得不妥,就即時刪改,所以改寫之處和原文有很大的出入,有些更著意塗黑,連原本寫的是什麼也不易看出。
《祭姪文稿》是追祭從姪顏季明的草稿。文章追述常山太守顏杲卿(顏真卿兄長)父子在安祿山叛亂時挺身而出,堅決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取義成仁的事蹟。寫這篇文章時,顏真卿得知兄姪的屍體不知所終,只能尋獲顏季明的人頭,作者在得知噩耗時,如何感情如潮湧,可以想像得到。而書法也是氣勢磅礡,縱筆豪放,渾然天成。和王羲之寫《蘭亭集序》一樣,顏真卿當然沒有想到這件作品可以名垂千古。他不過是在感情極大的波動底下,把內心感受盡情用書法表達出來。全篇作品,就好像隨著作者的思潮澎湃而出現,落筆可說毫不拘檢。正因如此,寫錯的地方即時圈點修改,整行字有時略感歪斜,字體筆劃亦濃淡疏密不拘。大概是憤怒時濃筆大字(如「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平靜時幼行細體(「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特別寫出了個人內心感情變化。
元人陳深讚賞這件作品「殆若天造」,原因是「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工耶?」這裡說「無意」,其實是藝術創作臻至化境的一種特殊狀況。當然稱得為頂尖藝術創作者,技巧已是出神入化,所欠者只是特有的創作環境和心理狀態。王羲之和顏真卿,就是在某一特定環境下完成千古鉅作。
宋朝陸游《文章》詩:「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其實何止文章,放在一切形式的藝術創作中,都應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