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寄生族」

韓國電影《上流寄生族》揚威歐美影展,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一個草根家庭如何千方百計和上流家庭連繫,「寄生」其中,解決生活困難。上流家庭是主,草根家庭是輔,故曰「寄生」。

個人也很多時會「寄生」,主要在於地位和名氣。《史記.伯夷列傳》中太史公曰:「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這裡所說的「附驥尾」,就有名氣上的「寄生」之義。伯夷、叔齊和顏淵是「附驥尾」者,而兩個例子中的「驥」是孔子。孔子因為讚賞過夷齊:「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對顏淵更是多次讚口不絕,因而造就了他們的名氣。沒有孔子的讚,他們或許不會有這「人氣」。

中國文學史蒼蒼莽莽,自然也有附驥尾的「寄生族」,第一個我想起的是戰國時的宋玉。宋玉所附的是屈原的「驥尾」。屈宋都是戰國人,都是辭賦作家,他們的作品被稱為《楚辭》。現今一般的《楚辭》註釋本,都是屈宋作品(當然還有其他人)並列的。姜亮夫的《屈原賦校注》是例外,把宋玉「摒棄」了,也許是識見吧!

屈宋何者為優?不用說了。現今《楚辭》有多少是屈原的創作,雖還有爭議,但《離騷》、《天問》、《九章》的著作權是脫不掉罷。《九歌》也多傾向是屈原改寫民間詩歌。就連有人把之歸於宋玉名下的《招魂》,也被脫宋入屈了。而宋玉,除卻王逸《楚辭章句》記載《九辯》、《招魂》兩篇外,《文選》載錄有《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五篇。一般認為這七篇的文學價值最高,但真正作者是誰也無從稽考,總之左扣右扣,真正屬於宋玉的作品就只剩下《九辯》一篇。

唐代詩聖杜甫是很推重宋玉的。他的名篇《詠懷古跡》第二首就寫宋玉:「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第一句就是被宋玉《九辯》的「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所啟發而作的。但杜甫感情的抒發,不是因為所面對的是秭歸宋玉故宅,未必會表達得這麼真切。

杜甫《戲為六絕句》第五首也有提及宋玉:「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這裡屈宋並稱,似乎表達的是文學史觀多於對個人的崇敬。

沒有屈原的文學,應該就沒有宋玉的文學。宋玉「寄生」於屈原,往往屈宋並稱,名垂千古,何其幸哉!

附驥尾的文學「寄生族」,第二個我想起的是清朝的高鶚。高鶚是誰?一定就是續寫《紅樓夢》的高鶚。對了。應該說,沒有《紅樓夢》、沒有曹雪芹,就沒有高鶚。

曹雪芹以約40之齡逝世,遺留下一本未完成的《紅樓夢》,有志者希望把它續完。高鶚之作,是被看作成就較高的一本。但成就較高,距離完美卻很遠。

《紅樓夢》確是一本奇書。開首的五回,把故事主旨和人物結局清晰揭示。加上有脂硯齋的批語,所以和一般未完成的作品不同,它的終局不難估計。所以情節的續寫,是否和作者有所扞格,是考驗續作是否出色的第一個標準。以此衡量,高鶚的續作不能稱為上乘。比如說第五回《紅樓夢曲.第十四支飛鳥各投林》,由開端「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到結尾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榮寧二府應是悲劇收場。但續作卻安排賈寶玉和賈蘭高中,第一百一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的情節鋪排,又回到封建社會皇權蔭庇興旺的老套:賈政還朝陛見,把寶玉之事上奏,皇上賞了個文妙真人之號。

前八十回中,很著意寫賈寶玉是一離經叛道之人,尤其對傳統功名富貴極端鄙視,罵熱中功名的都是「祿蠹」。他和林黛玉惺惺相惜,志趣相投,可是在第八十二回中,卻變成了「黛玉贊美八股文,以為學舉業取功名是清貴的事情。」這都和《紅樓夢》的反封建精神相違背。小說中不少人物,下場和作者的原本設計不同。

曹雪芹才多識廣,加上擅寫詩詞,原作是知識和文藝創作的寶庫。從語言技巧上看,曹雪芹和高鶚根本就是級數不相同的兩個人物。高鶚的叙事,平板冗長,和曹雪芹的生動跳脫不能同日而語。至於地方方言、俗語等的採用,前八十回豐富多姿,後四十回不能望其項背。

高鶚續書,附著了驥尾,《紅樓夢》是「曹雪芹、高鶚合著」、「曹雪芹原著、高鶚續作」之類,使名字和曹雪芹並存——不,應是「寄生」於曹雪芹之下,「得夫子而名益彰」,幸運了。

當然,作為同代人,宋玉之於屈原,高鶚之於曹雪芹,也不是刻意去掠美,只是按其個人意願完成其文化事業,寄生不寄生,附驥尾不附驥尾,原也非其計算。這和現今社會不少作家、學者、教授之類,其創作或研究,原本立志就為嘩眾取寵,以謀取個人名利,「寄生」於名利場或象牙塔中,本質就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