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者錢鍾書先生著《談藝錄》的緣起,在書的序中有提及,如果配合去年出版的《聽楊絳談往事》看,則所知會更詳細。
序云:「《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始余屬稿湘西,甫就其半,養疴返滬,行篋以隨」,可見是書由初寫至完成,經歷兩個時期。湘西即湖南藍田,時錢先生為侍奉老父,辭西南聯大教職,到湖南新成立的國立師範學院任教。西南聯大中的清華大學是著名學府,國立師範無論師生水平及教學條件均較遜,這對錢先生來說是極不情願的轉徙。
《聽楊絳談往事》一書指錢曾在寄友人的信中指「此地(按指湘西)生活尚好,只是冗閒」,錢先生惜陰嗜讀如命,教課之餘關在自己的小屋裡埋頭用功讀書寫作,足不出戶,《談藝錄》就是這樣開始寫的。他每晚寫一章,兩三天後修改增補,在當地鎮上買到的粗糙毛邊紙上,紙頁天地間夾縫中全寫滿了字。
書在一九四八年六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印行,七月再版而止。由於流傳不廣,海外盜印不絕。記得筆者讀大學的時候(已是七十年代中後期的事了),在二樓書店中購得一本翻版的《談藝錄》,綠色薄紙封面,內頁紙質差劣,墨色模糊,當時的錢先生名氣雖不及後來的大,但只翻翻書本,在舊式排版的密行細字中,原來古今中外一爐共冶,當中更有不同國別西文引述。乍看之下,怎會不被「嚇死」?之後閒中捧書細讀,讀得明的極少部份原來可以有很大的啟發,真有披沙(書的裝幀質料)揀金(書的內容)之慨。
說是「憂患之書」,是指書籍著述過程中伴隨作者經歷家國亂離的傷痛。當時日本侵華,錢先生居於上海,「憂天將壓,避地無之」,生活困乏,連生存也飽受威脅。曾經一次空襲警報,夫婦女兒三人藏於樓梯底,緊緊擠在一起,立誓「要死也死在一塊兒」。有一次日寇搜屋,楊絳一面倒茶敷衍,一面飛跑上屋,把《談藝錄》手稿藏好,最後得以保全。
《談藝錄》在一九八四年經中華書局多番懇求重印出版。這次改用橫排,外文引述較易處理,行距稍寬,便於閱讀。作者刪潤原書,並逐處補訂,所增文字,份量等同原著,儼然全新面目再現人間。
據《聽楊絳談往事》載,錢先生體質羸弱,困處滬濱,貧病交加,日子過得很艱難。有人推荐他到暨南大學英文系取代一位不稱職教員任教,但他堅決不肯奪人職位,一口拒絕。
錢先生稱鍾書,是在「抓周」時選了一本書,因以為名。別字默存(有默默存活之意嗎?),號槐聚(取意陸游詩句「枯槐聚蟻無多地」),學術巨人卻謙卑低調。香港中學課程曾選錄錢氏作品,以前的有《一個偏見》,稍後的有《讀伊索寓言》等。曾經一次有位香港女學生代表同班同學去信錢先生,請教所選文章中的一些問題,萬料不到獲得錢先生親手以毛筆小楷寫信回覆,信中除多所稱賞外,並作了懇切的勗勉。較為奇怪的是:《圍城》以辛辣諷刺文筆著稱的作者,可以「口劍腹蜜」(在歐洲留學時友人稱他)如此。今之為師者多少能有這樣的胸襟和包容?
24/7/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