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學研究者夏志清《阿圓回去了-〈我們仨〉的悲劇》的一些看法,似乎有些商榷餘地。
篇首說楊絳文章第二部份的「萬里長夢」,靈感來自李白的《菩薩蠻》和《憶秦娥》,對於兩者有何關連,很教人一頭霧水,而確實地這兩首詞也被文學史家証實了並不是李白的作品。
但這不很重要,重要的是篇中所提的一點看法和一點感嘆:錢鍾書女兒錢瑗是「媲美父親的超級天才」和錢鍾書淡化文革時所受迫害的隱衷,是否真能反映現實的問題。
錢瑗天才媲美父親?
夏文讚賞錢瑗,認為她有父親的才華,主要是出於楊絳的一番批評:「阿瑗是我生平傑作,鍾書認為『可造之才』,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這番說話,「可造之才」只是平常的讚語,「讀書種子」也許是家學淵源的泛論,最關鍵當然是「傑作」一詞。這麼的出於母親的一句話,我看似乎也是主觀的讚賞感喟多於客觀的分析評價,如果據此去坐實一些論點,似乎有相當冒險性。
不能否定,錢瑗絕頂聰明,不是單出於所引童年「baby yes eat」的天真敏捷的回應,而是在生活折磨中所昇華出來的處世睿智。《我們仨》記載,文革開始,錢鍾書被揪出成為牛鬼蛇神,錢瑗回家,要在眾目睽睽的大院中和父母劃清界線,於是她寫大字報貼在門前,告訴人家「界線」真的「劃清」了。回到家中,依舊一言不發,依貼母親身旁縫針線。這就她所說的「思想」劃清界線。誠如楊絳所言,「憂患孕育智慧」,這是最佳的說明了。錢瑗對待父母至親至孝,心細如塵,這是人格的光輝,但始終和學術天才沾不著邊。夏志清大概是錢迷,對錢鍾書和其家人推重備至,但就這點論斷來說,則似乎和他的《現代中國小說史》把《圍城》列為專章評析同樣浮誇,庶幾免除不了錢鍾書「好其文以及其人者,論心而略跡;惡其文以及其人者,因事而廢言」(《管錐編》全後周文卷八)的論人論文偏頗之誚了。
錢氏應否去國之議
錢鍾書在解放後屢受迫害,是關懷錢氏生活和學術、關懷中國人文發展的人所共同扼腕的事了。由於錢氏夫婦早歲留學英法,年青時也曾拒絕牛津聘約,文學史家、好事之徒因而誕生這樣的疑問:錢氏早年若選擇去國之途,一生遭際是否會更順暢、學術成就是否會更崇博?
夏志清文章驚嘆錢鍾書「關於他自己在北京的生活,他輕描淡述,毫未流露曾受迫害的真情」。夏氏或許過份沉浸在使錢鍾書揚名國際的沾沾自喜之中,切實地說,錢鍾書隨學術團訪美,和夏志清短短兩小時的談話,你能怎樣要求別人如竹筒倒豆子般把生活閱歷的諸多磨難任情傾訴?不說就有隱衷,是不是武斷一些?要指出的是,錢氏不喜學府(更加是外國的)生活的狡詐虛偽,在《我們仨》中也略有披露,要不然,《圍城》這樣充滿諷刺的機鋒的小說創作也不會面世了。錢氏對生活的要求,大抵看重一種至真至純樸的生活情味的領略,和對學問知識一絲不苟的追索,我們只要舉出《我們仨》一些諸如「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的片斷便能略窺一二。是不是對學問的真誠與執著的滿足已能超越個人遭際的蹇阨?如果一定要賦予錢鍾書一兩點在生活上的機心(不管是名還是利的)才能貼切他的偉大的天才,似乎是略為過份了一點。楊絳「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不願逃跑,只是不願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這樣的話,我始終相信是出於說者的至誠的體會吧!
當然這類主觀的代入也不是罕見了。香港有些專欄作家論斷錢氏留在國內是人才的浪費,專欄大才子更有將錢鍾書生涯看作把勞斯萊斯驅上糞土中的比喻。但畢竟人的生活道路,是個人的抉擇,不能亦不應以固定的理念強加諸別人身上。不是嗎?論斷錢氏去國一定好過留在國內者,多少還得回到華人社區的傳媒界中才能揚名立萬;退休寓公、學者教授或藉此稍抒寓寄海外山重水複的牢騷,也許還能說明問題的某一方面。
夏志清說《我們仨》是錢氏最詳盡的一本家傳,固然是了。作為第一手的文獻資料,文史研究者、好事之徒似乎還得加以一定的尊重和肯定吧!